高考之外

许嘉伟

黎明前的夜，使人联想起吉普赛少女的眼，黝黑而深邃。这些规则的，不规则的块状物填满了整个空间，黑不再虚无缥缈，而是拥有了纯粹的实质，纯粹到令人窒息。

他走到没有任何防护的楼沿上，双眼望着远方的黑，一屁股坐下，两条腿在十几米的高空晃啊晃，手臂无力地垂在两旁，背高高地拱起，整个人显得毫无生机。

一阵风呼啸而过，他整个人随风摇摆，完全无视坠楼的危险。一排又一排的楼房兵马俑般森严地沉默着，构成一座巨大的迷宫。在他的印象里，还从没在这里见过一棵树，哪怕一株草。

他就是被这样一座迷宫困了整整三年啊。

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打破迷宫时的姿势，却从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其实不该这么惊讶的，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自高考前那辗转难眠的几夜起，他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只是，当答案降临的那一瞬间，他的一切武装，一切幻想，都化为泡影。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可是依然不堪一击。

风仍在嚎叫，只有它敢在武士的沉默下舞蹈。

也许，只有化成风，才可以逃离这无尽的迷宫。

他闭上眼，为了躲避那些同样沉默的眼，那些或嘲笑或失望或担忧的眼，那双冷漠绝望痛苦自责的他的眼，这一双双眼，让他几乎要发疯。

他伸出一只手，向着一片黑暗中抓去，只有风在他的指间划过，一刻也不肯停留。

三年的付出，究竟为了什么？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那么多的汗水与泪水，就真的没有半点意义？

他该拿什么去面对恩师？去面对父母？去面对朋友？去面对自己？去面对未来？

只有化成风，才可以逃离这座迷宫？

那便化成风！楼低语。

那便化成风！黑高喊。

那便化成风！他咆哮。

他伸手撑着墙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睁开眼，满是嘲讽地看着眼前的迷宫，嘴角第一次带起了细微的弧度。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风，又像是要将自己融进风的世界。没有任何事物能再使他烦恼了，因为他即将化成一道风，永远无法被束缚的风！

他眨了眨眼，远处一点红。那是什么？

那红只有鸡蛋大小，模糊，闪烁，在满世界的黑面前，显得如此孱弱，如此微不足道，如此渺小。但他能感觉到，就在那红出现的一瞬间，无与伦比的恐惧笼罩了黑，使它不顾一切地调动全身力量，想要扼杀那点红。

没有丝毫成效，那红仿佛是一把火，一把连水都足以燃烧的火。不论黑怎样地围困它，打压它，吞噬它，它只是迈着固定的节拍，沉着地向黑的世界一步步扩张，它不断地壮大，竟成了一抹。

他垂下了手臂，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黑疯狂了，歇斯底里地将红一口吞入，红在黑的腹中翻滚，挪动，挣扎，他甚至听到了低沉的呜咽。红与黑交织缠绕，扭打撕咬，让人想起洪荒的猛兽。黑渐渐占了上风，红缩小成了一团。

他看着这神话般的战斗，不知不觉攥紧了双拳，力量在慢慢扩散。

突然，他发现黑的肚子里，射出一道剑一般耀眼的光！他心头一跳，急切地搜索，很快找到了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他惊讶地发现，那团红竟散发出越来越耀眼的光芒，如同涅槃中的凤凰，让人睁不开双眼！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口气都像是伴着一团火，一种难以言喻的燥热在他体内散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燃烧，燃烧……

无声的炸响，红色帝王君临天下！

他看到黑暗四散逃逸，光明重现人间；他看到眼前的迷宫摘下了神秘的面纱，展现出它的单纯天真；他看到一切沉睡的事物都在一个接一个地醒来，露出久睡初醒的少女的娇羞。

这是怎样的美景啊！任何一个艺术家也休想将它再现！

他沉默着，久久地沉默着，一阵凉风吹过，连他的衣角也不曾动摇。

几只麻雀嬉闹着落在天台一角，发出叽叽喳喳欢快的鸣叫。环卫工人的扫帚热情的亲吻着大地，带着沙沙沙沙单纯的曲调。摩托车司机因为赶路穿梭街区，摁着咿咿呀呀清脆的喇叭声。整个城市沉浸在这样那样的起床号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他甚至听到了小草破土的声音。

原来在高考之外，还有这样的美好！

那些他未曾关注过的，竟是这样的美好！

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却是这样的美好！

一切的一切，全是这样的美好！

他举起双手，把它们摁在胸口上，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世界：在高考之外，还有多少我未曾发现的美好？还有多少美好等待着我去发现？

他深吸一口气，极缓慢地向下蹲，一只手向身后探去，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向下探，他微闭着眼，整个人抖得跟筛子一样。大颗大颗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滑过，流经他吓得发白的嘴唇。他终于确定手已经扶稳了，于是他紧紧咬牙，死命地闭上双眼，猛地向后倒去，连滚带爬将两条仍吊在十几米高空的腿甩进天台，全身面条似得瘫软。

他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然后踉跄地冲下楼。他敢打包票，就在刚刚，他家楼下长出了一株小草。

指导老师：胡翠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