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烟火，为你停留

一

“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礼多人不怪……”喜庆的歌曲在超市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播着，各色年货早已挤满了货架。红光满面的人像不用钱似的一窝蜂地抢购着。

今天是年三十。走在繁华而陌生的街头，林小年多少有些伤感。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不在家过年。也是第一次，在生日的时候吃不到妈妈煮的长寿面。

林小年生在除夕夜。一家子人围着圆桌吃年夜饭的时候，挺着大肚子的妈妈忽然喊疼，然后他呱呱落地。小年上头有三个姐姐，父亲盼儿子盼了整整十年，抱着他的时候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这小子，还真会赶趟。于是给他取名小年。

小年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悄悄地在他的小书包里塞糖果，不让姐姐们看见。父亲是村头小学的民办老师，识几个字，每天晚上在灯下教他习字读书，看着三岁的小年顺溜地背出王勃的《腾王阁序》时，他的眼又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小年摸着脖子上温润的玉观音，这是父亲自打他生下来就挂在他脖子上的东西。小年突然很想念他们。但他知道，他不能回去。

二

今夜的灯火，有一股子融融的团圆气味。小年漫无边际地走在渐渐冷清的街道上，看着天空绽放的烟火——美得醉人，却那样短暂得一闪而过，这不正像人生吗？二十岁的小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决定给自己过一次生日，记住这二字头的第一天。

在超市关门前一分钟买了葱花，鸡蛋和面条。他记得母亲给他做长寿面的时候，面汤上漂浮的鸡蛋像徐徐绽放的花朵，葱花翠绿的颜色使得整碗面清新可口。

提着东西走进出租屋巷子拐角的时候，小年感觉有个影子在跟踪他。他急它也急，他慢它跟着慢下来。小年的心怦怦乱跳，倒不是因为害怕，毕竟他还是刚满二十岁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更多的是觉得新奇，刺激，像走进电影一样。

巷子尽头的街灯拉长了影子。在肮脏的垃圾堆前，小年转过身。

影子急急止住。借着灯光小年看到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穿着白色风衣，一头蓬蓬的卷发凌乱地飘在风中，眼神是冰冷的，看到小年转身，反倒受了惊吓。

你不是女鬼吧？干嘛跟着我？小年带着调侃的语气问她。

你是林……小年？女孩的语气小心翼翼。

你是？小年来了精神，女鬼认识我？

我是小丹。女孩垂下眼睑，有点沮丧的样子。

小丹？听到这个名字小年还是震颤了一下。想起那个开满栀子花夏天，他坐在教室，在白纸上，一遍一遍地写着两个字：小丹。可她不会看见，因为那时她是班上最酷的男生韩飞的女朋友。小年总会在饭堂、教室、操场上看见他们成双入对，牵着手笑得甜蜜。有一天晚上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小年看见韩飞拉着小丹闪进小树林，他跟过去看见韩飞将小丹按在小树干上疯狂地亲吻，手还在她胸前乱摸。那个晚上小年捂在被子里流眼泪。

三

一年了，相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小丹依旧穿白色衣服，只是化了浓郁的烟熏妆，直直的短发变成了卷曲的长发，笑起来多了妩媚和风尘的味道。小年请他到他的出租屋坐坐。

你们几个人住啊？小丹刚一进门，就踩到横着的球鞋。

四个，他们都回家过年了。小年急急踢开挡在过道上的鞋，抢到前面去收拾满地的烟蒂，卫生纸和衣服。

那么小的鸽子屋四个人住？小丹觉得不可思议。

小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用手把自己皱巴巴的床单抚平，示意她坐。

小丹捋捋眼前的头发，坐了下去。看着对面的小年，她的眼中有一种暧昧不清的味道。

过来这里坐。她挪动柔软的身躯，空出身边的位置。

小年有些不自在地坐了过去。一股浓郁的香扑进他的鼻管，他觉得自己膨胀起来。

韩飞最近怎么样了？小年不敢看她的眼，小心翼翼地问。

不要提他。她一副淡漠的样子从包里拿出一支烟，点上，我们分开了。

有吃的吗？小丹吐气如兰，婉媚异常。

有面。小年想起刚买回来的面，忙起身，等我十分钟，马上好。说完匆匆挤进厨房。

切葱花的时候，那浓浓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可小年觉得清新。把面端到小丹面前的时候，他的眼里带着期许。

看上去不错。小丹用涂着宝蓝色指甲油的手指夹着筷子，挑起浮在面汤上的蛋花。

今天是我生日。小年的期待更明显了。

哦，小丹抬起头，那要祝你生日快乐啦。对了，还要唱生日歌。

小丹放下筷子，对着小年唱 “祝你生日快乐”，眉眼笑得弯弯的。她让小年在面条氤氲的热气中许下了生日愿望。

这个生日过得还真与众不同。小年边洗碗边想。才想着，一双柔软的手就从后面伸过来，环着小年的腰，轻轻地摩挲。他能感觉到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和扑扑跳动的心。

去洗澡好吗？一股气息吹到小年的颈部，耳朵里。温热的，战栗的。

小年全身燥热起来。他闭着眼睛，转过头，用满是泡沫的手揽着她的腰。

她抱着他的腰，一直把他引到浴室门口。

去吧，我等你。小丹含情脉脉地帮他关上门。

四

醒来的时候，楼下是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太阳从窗外照进来，融融地照在小年脸上。小年闭着眼睛，想着昨夜抚摸小丹白莲花一般的身体，重重地亲吻她柔软的唇，在她的身体里释放多年的爱恋时，幸福像潮水般汹涌奔放的感觉。

这是他的最初，和从最初一直爱到现在的人。

小年记得当时小丹埋在他的怀里哭了，泪留在他的胸膛上，是滚烫的。合租的大海曾经说过女人只会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流眼泪。小年当时也激动得想哭，他紧紧地抱着小丹。轻轻地在她耳畔呓语般地说宝贝，我爱你。

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小年才发现小丹已经不在床上，躺在身边的是枕头。轻轻唤她，没人应答。

小年有些迷惑失落。他穿起外套牛仔裤打算去楼下找她的时候，发现装在牛仔裤后袋的钱包不见了，脖子上的玉观音也兀自消失。

小年从恍惚中慌忙起身，像惊悟了一般拉开床头的抽屉，铁盒子内空空如也，打工一年攒下的2500块钱不见了踪影。他沮丧地低下头，看见钱包赫然躺在大海的床上，证件都在，可钱一分也没有了。

小年没有报警，他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看着窗外的天空由光亮变成漆黑，度过了二十岁的第一天。

五

警察找到小年的时候，他正在卡车前搬运货物。他喜欢货物压在背上沉甸甸的劳累的感觉，因为只有劳累才能让他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不会想起小丹那张妖艳而冰冷的脸。

认识一个叫曾小丹的女孩子吗？警察冷冷地问小年。

小年机械地点点头，怎么了？

跟我到局里走一趟。警察说着把小年带上车。

原来小丹是干这行的老手了。在车上警察告诉他，小丹利用美色行骗，设下桃花局迷乱那些男人，骗他们去洗澡，趁洗澡的时候将他们的家洗劫一空。然后钱给一个叫韩飞的男人买白粉。

已经有十几个男人被她这样骗了。警察吐着烟圈说。你被骗的经过也大致如此吧？

小丹的眼黯淡下去，许久，他才无力地摇摇头摇摇头。警察惊异地看着他，不是？

钱是我给她的。小年一字一顿地说。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她是拿走了他的钱，而且拿钱供另一个男人吸毒。却也给了他一辈子不会忘怀的甜蜜馈赠。

啊？那她为什么说要把骗了你的玉佩当面还给你？警察更加奇怪了。

小年不语。

在警察局见到小丹的时候，她蜷缩在椅子上，脸上满是泪痕，嘴角有淤青，人消瘦了许多。看见小年，她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曾小丹，你说的林小年，是他吗？警察抬高声音问小丹。

小丹说是。她始终没有在他面前抬起头。

警察把玉佩交到小年手上的时候，摇摇头说，小伙子，你不用替她隐瞒了，她的罪可是不轻啊。她不止诈骗，还杀了人！

杀人！小年惊呆了。

她杀了韩飞，在他吸毒神志不清的时候。警察平淡地说。

六

那天夜晚，小年摩挲着温润的玉观音在猜想，小丹是在什么样的情境和心境下杀了韩飞。是因为厌倦？愤怒？还是，因为心中装了另一个男人，不能再爱？小年想不出。

直到他再次去监狱探望她，才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原来，上高中的时候，韩飞就结识了一帮黑道上的朋友，他们称兄道弟，韩飞还时常跟着他们去外面玩，心思完全不放在学习上。那时小丹在他身边，可对他这些却完全不知道。高中毕业两人都没考上大学，小丹跟着他来这个繁华的城市打工。开始他只是偶尔晚上不回家，说是忙工作，不久就发现他染上了毒瘾。送过戒毒所，可没能根本戒掉。毒瘾发作的时候他口吐白沫，热泪满面抱着小丹求她救他。小丹在这个时候总会心软，为给他买毒品，已经花掉了所有的钱，迫不得已才干了着诈骗的勾当。

那天看着他吸毒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也许我永远也回不到有阳光的生活，也回不到你眼中的单纯美丽。这样无止境的黑暗让我无法喘息，于是，我杀了他。小丹的泪眼中是一道决绝的凄艳。

小年在鸽子棚收拾行李。他要回家去，他终于可以回家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一年前，也就是高三下学期从学校逃出来的，那时他看见韩飞在废弃的小花园用对小丹同样的方式对另外一个女孩子，他激烈地吻她，还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怒不可遏的小年拾起身边半块砖头狠狠地朝着他的头砸上去。血顺着脸颊直流，韩飞闭着眼睛痛苦地呻吟，身边的女孩口口声声说要让学校处置他。

小年连夜仓皇逃跑。高考前那个晚上他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他想父亲一定对他失望之极。

可他不知道，他的一砖并没有伤到韩飞的大脑，他只是到医院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回家的行囊是轻松简单的。小年想他会求父亲原谅，求他再给他一次考大学的机会, 他想要追上那还未远走的青春。

只是，在二十岁生日那天许下的愿望，却一辈子也不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