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月亮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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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的月亮

孟宪歧(河南)

——仅以此文献给那些随共和国脚步一同前进的父辈们

题记: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家有喜怒哀乐,国有苦辣酸甜。三叔的月亮,是借助太阳的光辉,才灿烂如霞;没有了阳光的照耀,三叔的月亮就会暗然失色。三叔的月亮,伴随着共和国前进的脚步,有时璀璨,有时迷茫,有时徘徊,有时激扬,但追求太阳的光辉,是他一生一世的梦想……

抓阄

我爸他们一共哥儿四个。我爸是老二,和我三叔仅差一岁。

三叔大眼睛双眼皮,细皮嫩肉的,长得极好看,象我奶奶,一点都不象我爷爷。我奶奶可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大美人。

爷爷曾跟我奶奶偷偷说:“这小子,跟你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将来一准是个闷骚男人。“

我奶奶临死前,还拉着三叔的手说:“三儿啊,咱家就你随我,见了女人,可得好好掂量掂量啊。”三叔就哭,对即将咽气的奶奶说:“娘啊,您放心,我一辈子不近女人。”

事实证明:我三叔当时说的可能都是真心话。但后来他的所做所为,几乎都和女人关系多多,女人们影响了他的一生。

我们老家住在大山沟里,过一道梁是大山,再过一道梁,还是大山。

据说,我们的祖先之所以选中了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山旮旯,目的就是为了躲避战乱和兵匪。这里山高林密,春来鸟语花香,秋来瓜果满地,小河流水,山风习习,端得是一个世外桃源的好去处。我们老孟家祖祖辈辈就都在此繁衍生息。我爷爷没走出过大山,我爸爸他们哥儿四个谁也没有走出过大山。

我奶奶是梁东面的,我大娘是梁西面的,也都山里来山里去的没见过大世面女人。

我爸十六岁那年,有一个远房的亲戚从外面回来,跟爷爷说起了山外面的天地很大,有大楼有火车有大海,还有穿旗袍露大腿的女人。爷爷不停地点头,眼睛却始终望着前面的大山尖出神。

爸爸和三叔就急了,偷偷跟我大爷说:“大哥,你跟爸说说,让我和三弟也出去瞅瞅,山外到底是什么样子。”

当时大爷已经有了女人,男人一但被女人象藤一样缠住,就再也走不出大山了。

爷趁爷爷喝酒高兴的时候,小声说:“爸,老二和老三想出去走走。”

爷爷端起酒盅吱地喝了一口,吧嗒吧嗒嘴,慢慢悠悠地说:“也好。那就先让老二出去看看,混好了,老三再出去也不迟。”

爷爷一锤定音。爸爸当然高兴。

三叔的嘴撅起老高,追在大爷后面象个跟屁虫,不住声地求大爷:“大哥,你就再跟爸说一回,下次捉了野鸡,我偷偷送给大嫂行不?”

大爷被缠不过,就又去找爷爷。

爷爷眨眨眼睛,说:“他们俩只能走一个,那就抓阄吧!”

那时我们家门前有两棵大杨树,笔直,溜光。大约五丈高,直插云彩里。我爸和三叔经常上树捉鸟,砍树叉。

爷爷说:“做俩纸蛋蛋,一个写左,一个写右,抓左的上左树,抓右的上右树,明早哥俩比赛。”

我爸比三叔大一岁,上树比猴子还灵巧,这个比赛,三叔肯定输,我爸肯定赢。

结果,我爸抓了左,三叔抓了右。第二天,我爸上左树,三叔上右树。

我爸胸有成竹,爷爷一声喊:“上!”

我爸猴子般往上爬。突然,我爸哎呀一声,从树上掉下来,捂着脚,片刻工夫,就有血从脚心上流出来,一会儿就流一大滩。三叔根本不管我爸爸的脚咋啦,自己一人噌噌噌几下子就爬上了树顶。

结果我爸输了,三叔赢了。

我爷爷围着左边这棵树仔细转了几圈,踱到三叔跟前,猛地抡胳膊,狠狠地抽了三叔一巴掌,忿忿骂道:“你小子心够黑的,敢对自己的哥哥下手!畜生!”

原来,为了能胜我爸,三叔竟在夜里把一跟细铁钉砸进了左边树上,铁钉把我爸的脚给刮了一个大口子。

三叔后来好个给我爸陪不是,才算了事。但三叔也没有白下黑手,爷爷最后决定让我爸带三叔一同出山。

抗日

可惜,还没等我爸和我三叔走出村子呢,小日本鬼子就打到我们家门口了。

我爷把我大爷,我爸,我三叔,我小叔叫到一起,说:“听说那小日本鬼子没有人性,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女人就祸害,眼看咱们国家不保了。你们哥四个留小崽和我守家,剩下的都去打鬼子。可有一样,不许当孬种,都得是好汉,老孟家自古是忠臣。”

我大爷,我爸和我三叔就连夜参加了区小队。

区小队队长和我大爷熟悉,还连着点亲戚,就让我大爷当了副队长。虽然是副队长,手里却没有枪,队长跟我大爷说:“你哥仨初来匝到,咱们手里一时还没有枪,要从鬼子手里往过夺,自己来武装自己。”

不久,鬼子在我们家乡扫荡,把我们村子一把火给烧了,我爷爷只好带着全家逃到了更偏僻的大山里躲起来。

那天,区小队队长跟我大爷商量说:“小鬼子在新庄安了个炮楼,里面的守卫只有十个鬼子,你带十个人,去把它给炸掉,一定要注意,别让鬼子发现了,要不,就不好下手了!”

大爷就把我爸和三叔领上了。

说实在的,大爷一定要把我爸三叔带上,是有一定私心的。当时他们手里除了大砍刀还是大砍刀,区小队一共才有四十多人,也不过十来条枪,还有三把是火枪。假如这次把这个炮楼给端掉,至少也能闹它个十只八支的洋枪,不管长短,我大爷肯定手里有一把,弄好了一人一把。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爷他们悄悄摸到了鬼子的炮楼下。

大爷对我三叔说:“小三啊,咱哥仨手里的家伙式可就都攥在你手里啦。”

黑暗中,三叔点头说:“大哥,放心吧,要不把那狗窝给端了,我不是咱老孟家的种!”

我爸拉着三叔的手小声嘱咐说:“千万加小心啊。”

三叔象兔子一样灵巧,抱着炸药包,眨眼工夫就窜到炮楼底下。刚要点火,就觉得脚下一软,扑通一声就掉进了一个大坑里,三叔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四周突然亮得如同白昼,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三叔掉进了小鬼子设计的陷阱里。原来小鬼子怕人炸炮楼,就早炮楼周围挖了许多陷阱等人来。第一个倒霉蛋就是我三叔。

等三叔明白是在呵回事时,四个日本兵已经端着刺刀站在了大坑边。隐蔽在附近的大爷一看中了小鬼子的计策,眼见三叔就被鬼子给活捉了,心一横,就命令仅有的四支枪一齐开了火。可是,四支枪哪抵得住炮楼里的三挺机关枪啊,炮楼里的机关枪一响,大爷他们立刻就哑了火。炮楼里的鬼子在机关枪的掩护下,冲出来。

大爷一看硬拼不过,脸色惨白,就下了撤退的命令。

我爸就急了,说:“大哥,咱撤了,那老三咋闹?”

大爷悲痛地说:“搭了一个,咱不能再搭一个啦!快走!”

我爸和大爷就流着泪撤了下来。

三叔被狞笑着的四个鬼子抓进了炮楼。那个留着仁丹胡子的鬼子小队长叫中村,会说几句汉语。

他微笑着对我三叔说:“你的,什么的干活?多大?”

还是一身孩子气的三叔一点也不害怕,他也学着中村的话答:“我的,家里的干活。十五地干活。”

中村又问:“谁的,指使你来?是八路?”

三叔答:“我自己的干活,不是八路的干活。”

中村问来问去,三叔啥也说不出来,还逗得那中村队长直个乐。

中村队长就对旁边的一个点头哈腰的人叽里哇啦的说了一通话,那人就皮笑肉不笑地跟三叔说:“太君说啦,看你还是个孩子,长得又挺稀罕人的,就不杀你了,要你留下来,给太君服务,服务你懂吗?就是给太君端茶倒水伺候太君。”

三叔一听这人说话跟中国人没两样,就认定他是个中国人,就乐着说:“你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汉奸吧?我爸说了,我不当汉奸。我当好汉。”

后来,三叔知道那人叫王果,是个翻译官。

日本人就把三叔留了下来。当然,留下来的主要原因正如王果翻译官所说,确实是鬼子小队长中村留下来的,中村小队长果真看三叔是个孩子,也长的眉清目秀,杀了实在有点可惜,就把三叔留在身边当了服务员,时时刻刻伺候他。其实,人心都是肉长的,也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恶魔,都是凶神,也有没有完全丧失人性的日本人。中村小队长应该算是其中的一员吧。但是,疯狂而丧失人性的年代会造就一批疯狂而丧失人性的人,环境是改变一个人心灵的温床,这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残杀了那么多老百姓,他们的滔天罪行,正暴露他们人性的沦丧,以及军国主义亡灵不死的险恶环境。

所以,五十年后,当中村再次来到中国,以忏悔的心情和三叔再次见面时,三叔并没有更多的仇日情绪,而是把中村当做好朋友来接待。充分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海洋般的胸怀和大气。

作为俘虏,三叔就留在了炮楼里。但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就是想活下来,只要能活着以后的机会就会有。三叔就开始了他为中村端茶倒水为他服务的生涯。这个中村并不难伺候,他也只有二十四岁,他跟三叔在交流中也流露出了他的思乡之情。他说他在日本也有老爸老妈,他才二十多岁就应征入伍,他对中国很陌生,他只知道绝对服从上司,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时刻在影响腐蚀他的心灵。三叔在炮楼里并没有受到象大爷和我爸所想象的那样被折磨的死去活来,饱受痛苦。相反,我三叔还在这里遇见了他人生当中的除了母亲以外的第一个女人。

这女人叫英子,年龄比三叔大四岁,也不过二十左右。她是被中村从唐山带来的,也是专门伺候中村的。当然她伺候中村和三叔伺候中村不一样,她主要是陪中村睡觉,但她只陪中村一人睡觉,别的日本人是不敢随便接触她的身体的。有时候中村带领部队出去了,英子就有机会和三叔呆在一起。英子很喜欢三叔,她的喜欢不仅仅在于三叔是她的同胞,而在于三叔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伙子。

英子和三叔在一起说话时,眼里总汪着泪水。

三叔问:“英子姐,你不开心吗?”

英子就点点头:“姐不开心,姐度日如年啊。”

三叔天真地说:“英子姐,你别难受,哪天,我带你走。”

英子就爱怜地瞅瞅三叔,轻声说:“你呀,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三叔虽然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生活,可他一天也没有忘记怎么来逃出这这个虎口。

有一天,中村队长把三叔叫到办公室,笑眯眯地说:“你要死心塌地为皇军效力,我可以让你享受皇军的最大优待。”

中村说完,就招呼两个日本人进来,在三叔的鼻子梁上,烫了一个日文,是日语中日本国开头的一个字。中村给三叔烫这个字,目的有两个:一是防止三叔逃跑,二是以此来保护三叔的安全。因为,只要是日本人见了这个字,都会手下留情,不会杀死他。

转眼就到了1945年秋天,这里离三叔被俘虏已经快半年了。

不知为什么,那天炮楼里所以的日本人都喝多了。

英子偷偷对三叔说:“你快走吧,日本人要投降了。”

三叔问:“他们投降了你咋不走?”

英子说:“咱俩不能一起走,一起走就被他们怀疑了。你先走,我帮你一起逃出去。”

三叔说:“你不走,我就不走。”

英子说:“你傻啊?听我话,赶紧准备好,再不走,机会就没有了,谁知道他们会干些什么?”

三叔还在傻愣着,英子突然把三叔抱在怀里,幽幽地说:“以后,一定要记起我。”

三叔被英子紧紧搂着,就把嘴给英子递了过去,两个人就亲了嘴。

这是三叔第一次和女人有过的亲密接触。

在三叔的心灵里,英子应该是他人生当中除母亲以外的第一位女子。

在英子的掩护下,三叔成功地逃离了鬼子的炮楼。可是,三叔刚跑不多远,就听见了几声清脆的枪声,三叔一愣神儿,是不是英子出了事?

三叔的判断没错。英子把三叔送出炮楼以后,小鬼子就发现了,英子只好往另一条和三叔相反的路跑去,小鬼子就开了枪,英子倒在血泊中。

三叔逃出后,不敢走大路,就一直钻山沟,走小路,不知不觉,就钻进了家的怀抱。

不说三叔逃回家里,单说大爷和我爸从炮楼撤走以后,路上却突然遭到了一伙伪军的拦截。双方经过激烈战斗,大爷中弹牺牲,区小队被打散了,我爸死里逃生,展转也回到父母身边。

我大爷没有死在鬼子的枪口下,却死在了同胞的手里。

我爸和我三叔见面时,两人抱头痛哭。

得知我大爷牺牲的消息后,我大娘除了眼圈总是红红的,一句话都很少说,她和我的侄子一起生活,始终没有改嫁。

全国解放以后,我们找到了大爷的骨殖,也得到了政府发给的烈士证,我们家成了光荣的烈属。

出山

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但老百姓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国民党又挑起了内战。

三叔特别惦记着英子,就老想出去看看情况,顺便也打听打听英子的下落。三叔终于在新庄附近找到了英子的坟墓,墓前还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英子的名字,是那个鬼子小队长中村立的,用的是日文和中文两体,三叔在炮楼里那些日子,捎带懂得一点日文。三叔就和我爸把英子的尸骨背回了我们老家,埋在了离祖坟不远的地方。逢年过节的,也好有人给她上坟烧纸的。

那时,我们家里有一匹非常漂亮的枣红马,三叔太喜欢这马了,经常骑着它在村里转来转去。三叔在家呆不住,老是想走,就跟我爸爸商量。说想要出去,日本人走了,去参加共产党的队伍。我爸也同意三叔的意见,也想出去。我爷爷晓得儿子的翅膀硬了,不能总护在身边,外面的天空很高远,未来的路,应该让他们自己去闯,也就不在干涉儿子们的计划。

但三叔有点舍不得离开枣红马。

三叔总在我爸面前磨叨:“我走了,红枣会想我的,我也想它,怎么办?”

三叔把枣红马昵称为红枣。

我爸便刺他一下说:“那好办呀,你留下,我走。你跟小四好好在家孝敬老人,我才不愿意领着你呢,我怕你把我给卖了!”

我爸对那次上树的事还记忆忧新。

三叔这人心眼太多,想方设法算计别人。哥四个儿,数他坏。有时家里吃粮困难,剩下一两个干粮,他就偷偷地藏起来,等和大家一同喝完了粥,他自己再悄悄地躲到一边,把干粮独吞。每逢过年过节,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他先把自己那份藏起来,然后就恬着脸皮朝大哥二哥要,甚至连四弟也不放过。因此,我爷爷最不待见他,说他是个吃红肉,拉白屎的狼崽子。

三叔会说话,长了两片好嘴唇。他开始白话我爸说:“二哥,咱把红枣带上得啦,你累的时候就骑上,多美!”

三叔则说:“你跟爸好好说嘛,兴许能答应呢。”

爸架不住三叔的几句好话,就找爷爷。

爷爷勃然大怒,吼道:“你们想得倒美!它走了,谁拉犁谁驼粪?”

爸挨了爷爷一顿臭骂,老实了。

三叔也不敢再说什么。

但三叔天天都跟红枣在一起,象老朋友那样,有说不完的话。

走那天,爷爷站在大门外的老槐树下,说:“老二,老三,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有啥为难的事,要商量着来,别闹意见。”

爷爷又特意叮嘱三叔说:“我就对你不放心,你可不能把你二哥骗了。”

三叔就哭了,三叔说:“我们是亲哥们,我不能啊!”

我爸和三叔是流着泪走出村子的。

他们走了一会儿,就看见枣红马在小路上溜达呢。

我爸大吃一惊,忙问三叔:“这是怎么回事?”

三叔嘻嘻嘻嘻笑了起来,对我爸做着鬼脸说:“我这些天净训练红枣了,它听我的,是我让它在这里等我们的。”

我爸大喝一声:“老三,你做的太过分啦,赶快把马送回去!”

三叔却什么也不说,翻身跃上马背,猛地拍了一下枣红马的屁股说:“兄弟,走吧!”

枣红马边撒开四蹄,疾走如飞。

我爸只好跟在三叔的后面,边跑边嚷:“老三,快停下,使不得,使不得!你可把我害苦啦!爸爸知道还不得气死啊?”

三叔当然没有停下,三叔一停下,就没有后面的故事啦!我爸也没有回去,就裹胁着枣红马出了山。

后来,我爸被三叔狠狠地骗了一把,回到家里,又被我爷爷骂了个狗头喷血,我爸气得躺在炕上呆了两个月,发誓永远不在搭理三叔。

此是后话。

参军

爸爸一点办法也没有,就随着三叔走过一座,再走过一座山。

两个人一匹马,且走且停。他们无论任何也不会知道,家里象开了锅般热闹。爷爷,四弟还有大娘为了寻找枣红马,把脚都磨起了泡,找遍了山山岭岭,却连个影儿也没见着。爷爷病在炕上,哼哼唧唧,四弟几乎疯了,眼睛血红,看谁都不顺眼,魔怔般东窜西跑,见一条黄狗他也以为是家里的枣红马呢。

找了三天,枣红马踪迹皆无。

爷爷长叹一声:“罢了!枣红马是死是活,由它去吧!”

大娘却不死心,见人就问:“看见我家枣红马了吗?”

四弟心里在琢磨:这枣红马的丢失,肯定和二哥三哥的离家有关。但他又不敢对爷爷直说,只能私下里和大娘磨叨磨叨。

他说:“大嫂,我觉得咱家这马,是不是让二哥他们牵走啦?”

大娘说:“要是那样敢情好了。按理说,老三不懂事,老二可不糊涂呀?哪能不和家里打个招呼呢?”

四弟想了一会儿,说:“兴许他们也有什么事的。”

过了一个月,枣红马还是没有音信,大家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再说爸和三叔这天走到一个小村子,正赶上吃中午饭。他们就看见满村子都是穿黄衣服的人,来来往往。

爸说:“不好!遇见大兵啦!”

三叔说:“快走!让他们抓了丁,咱俩都得死在战场上。”

三叔说着就把马缰绳往回拽,可拽不回来,那马还往外挣。原因是它看见了村子里有好几匹马在树下栓着,它见了同类,就有了想亲近的冲动。

三叔正着急呢,对面走过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身上挎着盒子枪。

他看见这枣红马,乐了,说:“真是一匹好马!”

大胡子夸完马,就问我爸:“小鬼,干啥去?饿了吧?”

爸战战兢兢地小声答:“出门驮东西,路过这。”

三叔看看大胡子说话一点也不凶,就说:“我们哥俩饿了大半天了,水米未进呢。”

大胡子就哈哈大笑说:“走,跟我去,我们打了大胜仗,犒劳战士,谁让你们路过呢,也沾沾光!”

爸犹豫不决,三叔给爸递眼色,意思是说,不吃白不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哥俩牵着马,跟在大胡子后面,走进一所大院里。

院里的许多人一见大胡子,都马上立正敬礼说:“团长好!”

大胡子朝大家点点头,粗门大嗓地说:“大家使劲造吧,造得饱饱的,过几天好再打个大胜仗!”

大胡子说完,对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吩咐到:“去,给这俩小鬼盛两碗大米饭,拿十个馒头来,再盛两碗肉!”

哎呀,我爸和三叔长这么大,也没吃上这么好的东西呀!肉乎乎的大米饭,雪白的大馒头,两大碗粉条炖猪肉,那叫香啊!我爸一口气吃了两碗大米饭,四个馒头;三叔比我爸还多吃了个馒头。

哥俩吃完饭,抹抹油花花的嘴唇,牵上马就要走时,大胡子团长从屋里走出来,对哥俩说:“小鬼,我和你们商量商量,这匹枣红马,卖给我们吧,给你们十块大样!”

我爸摇摇头说:“我得回家跟我爹说说,我俩做不了主。”

大胡子一挥手说:“快回去找大人合计合计,明天我们就开拔啦!”

爸和三叔赶紧离开这个小村子。

爸和三叔钻进了一片树林子歇阴凉。

爸说:“这大胡子团长真不赖,不凶不恶,这些大兵也好,一个个和和气气,说不定就是解放军吧?”

三叔说:“二哥,我看这些大兵挺好的,如果是解放军,咱们也参加了吧?”

爸说:那可不行!你可别忘了,咱俩是出来干啥的,学点本领,回去好盖房子买地说媳妇啊。

三叔就瞅着枣红马出神。

两人在草地里躺了一会,三叔看我爸睡着了,就轻轻地爬起来,从树上解下马缰绳,悄悄把马牵出了树林里。三叔看离我爸远了,就一跃身,跳上马背,风驰电掣朝村里跑去。三叔直接就把马牵进刚才吃饭的大院里,那个大胡子团长正坐在台阶上抽着旱烟袋呢,一见三叔牵着马来了,他高兴地站起来,朗声说:“小鬼,家里大人愿意卖啦?”

三叔绯红着脸,把马缰绳递给大胡子团长,说:“我爸同意,但有个条件,说必须让我当兵!”

大胡子团长接过马缰绳,打量着膘肥体壮的枣红马,兴奋地说:“好,我批准你入伍,就给我当通信员吧!”

大胡子团长说罢,飞身上马,枣红马撒腿如飞,跑出院去。

片刻工夫,大胡子团长又骑马跑回来了。

大胡子团长一回来,军号就嘀嘀哒哒吹起来。又有了新的军事行动,大胡子团长急匆匆走进屋里收拾东西,外面的人也都忙着挎枪背包,眨眼之间,住在村里村外的部队就集合完毕,跑步出发了。三叔给大胡子团长牵着马,走在队伍中间,他本想去喊我爸,可大胡子团长说部队行军去打仗,不准随便离开队伍,三叔就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自此,三叔便和我爸天各一方。

我爸一觉醒来,发现三叔和枣红马不见踪影,大吃一惊,左寻右找,大声呼喊,仍不见任何踪迹。他急得满脑袋流汗,慌慌地往村里跑。当他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村子里一看,他才傻了眼:村里哪还有一个当兵的影子!

我爸坐在地上便嚎啕大哭。

我爸的哭声,惊动了村里的人。就有好心人给爸送了干粮,还有的送了一块银圆。我爸就是靠着那干粮,靠沿路讨饭,辗转回到家里。

不用说,我爸把三叔恨的要死。

当我爸以一个要饭花子的身份出现在爷爷和大娘四弟面前时,他们爷仨个抱头痛哭,一致大骂老三是个猪狗东西!爷爷甚至还诅咒说:“这个禽兽不如的家伙,他当了兵,早晚得挨枪子儿!”

不管家里人如何地诅咒谩骂,我三叔是听不见了,他此时正跟着他的大胡子团长的部队向长江边上集结呢。

后来他才知道,他参加的队伍真是解放军,那个大胡子团长姓高。本来大胡子团长有一匹雪白的战马当坐骑,可惜在上次战斗中,他心爱的伙伴被乱枪打死,三叔送上的枣红马就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大胡子团长对三叔说:“咱们解放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你的枣红马,价值十块银圆。这样吧,让团里先给你存着,啥时用啥时取。”

团长还给三叔打了个收条,盖着团长的印章和团里的印章。

三叔就把收条一直带在身边,全国解放后,三叔凭它给爷爷买了四头牛,才算平息了家里人的怒气。

等到三叔他们的部队开始过江时,三叔已经是一位解放军的侦察排长了。

1949年的三叔,刚好二十三岁。

剿匪

三叔在渡江战役中立了大功。

他带领他的侦察排共三十一个人,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在镇守江边的国军团部里,将国军的团长、副团长、参谋长等几十个指挥官全部俘虏了。国军群龙无首,纷纷放下武器,使大部队兵不刃血,占领了江边的小城。

战后,大胡子团长非常高兴,他觉得他没有看错三叔:这小子鬼精灵,是块好料。在此之前,大胡子团长对三叔就十分青睐,三叔参军还不到仨月呢,就提拔他当了侦察排长。这回,三叔果然不负团长寄予的厚望,打了一个漂亮仗,就更让团长刮目相看啦!

在庆功大会上,团长端起一碗酒,对三叔说:“小鬼,来,我敬你一碗!”

三叔平时从未喝过酒,那天,他也很豪爽地把团长敬的酒一饮而尽。

大胡子团长便拍拍三叔的肩膀,赞叹道:“不错,是条汉子!”

大胡子团长当即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任命三叔担任团侦察连连长。

当身材魁梧的湖南人毛泽东站在北京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时,三叔和他的侦察连在大胡子团长的带领下,正在湘西的深山老林里剿匪呢。

这几天,大胡子团长净生闷气。

部队在围剿清冷山的匪徒时,遇到了空前的顽强抵抗。国军的一个姓牛的师长率领他的残渣余孽盘踞山岭,构筑堡垒,扬言:“共军没有十万精兵,休想拿下清冷山!”

大胡子团长气得七窍生烟,拍着桌子直骂娘:“妈妈的,蒋光头的八百万大军都让老子们给解决了,你小小的清冷山,不过弹丸之地,竟敢出此狂言!”

气归气,大胡子团长现在着急的是没有拿下山头的锦囊妙计!

没办法,他找来了三叔。

大胡子团长说:“小鬼,我给你三天的工夫,只三天,把清冷山的情况给我摸清楚,有没有困难?”

三叔答:“困难没有,但有个条件,请团长允许我要亲自选人,再给我选出的战士每人配两支短枪,一百发子弹。”

大胡子团长说:“这个条件保证没问题。”

三叔说:“请团长放心,完不成任务,我不回来见您!”

三叔说完,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保存了一年多的那张收条,对团长说:“麻烦团长替我装着,上面有我家的地址和我爸的姓名,拜托!”

大胡子团长用里力握了握三叔的手,严肃地说:“你必须活着回来!”

三叔红着眼圈答:“团长,我们走了!”

三叔说完就和他亲自选拔的九十人的侦察连战士跑步出发了。

大胡子团长是噙着泪水看着三叔他们走没影的。

三叔带领的九十多人都是精兵强将,而且装备精良,几乎全团的短枪和子弹都集中在他们手里。三叔依然使用他的偷袭之术,飞岭越涧,接近了牛师长的指挥部。

这里顺便得交代一下:我们家乡层峦叠嶂,峭壁悬崖。三叔是爬山的好手,能去绝壁掏老鹰,能上陡崖捉黄羊,这下,他可派上了用场。他选的战士,也个个身如猿猴,轻巧机灵迅速敏捷。

三叔有他的想法。

他觉得,弄清清冷山的情况很容易,他不想这么简单就得了,他要给团长一个惊喜。也许,这个惊喜可能是海市蜃楼,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遇,给团长创造一个奇迹!

当然,三叔的这个大胆而冒险的决策,谁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现在就按着他的计划一步一步向着成功走近!

一句话:他想用他的一百多人,攻下清冷山!是智取,不是强攻!三叔的整个战斗方案就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三叔和他的战友们白天潜伏休息,夜晚行动,当他们高举着一百多支桐油火把,将清冷山占领时,土匪们不知道共军到底来了多少人,便都稀里糊涂交了枪。

三叔带领十多名战士冲进牛师长的老巢,桐油火把映得屋里如同白日。二十多把短枪一齐对准炕上那一团抖动的被子,三叔厉声吼道:“出来!缴枪不杀!”三叔吼了半天,那抖动的被子依然没人钻出来,三叔窜上前去,用手枪猛地把被子挑起来,屋里的人都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一个赤裸裸的女人捂住脸,不停地哆嗦。

三叔哪见过这样的女人呀,白白胖胖,溜溜光光,肥肥的两半大屁股,鼓鼓的一对大奶子,看着让人心旌摇动,热血喷涌。

三叔已经二十多岁了,看到女人下身那毛茸茸的一片,不觉心跳加快。大家以前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都瞪大眼睛,仔细盯着炕上的女人,尴尬地站在那里。

三叔虽然没见过这么好看,这么馋人的光身女人,也想再认认真真地看上一回。但他清楚此时应该干什么,应该怎么干。可以这样说吧,后来,三叔关于女人的记忆,关于女人的启蒙教育,关于想要知道女人的秘密,关于见到漂亮女人就跃跃欲试,关于因为女人丢官降工资,就从看见这个女人开始。

他用枪指着女人问:“快说,牛师长藏哪啦?”

女人颤抖着答:“跑,跑了。”

三叔大喝一声:“撒谎!你赶紧穿衣服!”

趁女人穿衣服时,三叔就命令战士们在屋里仔细搜索起来,结果是一无所获。

按理说,屋子不大,也没有什么可供藏身的地方,就是不见牛师长的影儿,简直是活见鬼了!

三叔焦急万分,他一把扯过女人,用手枪使劲顶住女人的太阳穴,狠狠说:“说实话,不说实话,我枪毙了你!”

不知是三叔用劲过大,还是那女人吓坏了,反正女人脑袋一耷拉,瘫瘫软软昏死过去。

三叔围着屋子转了几圈,也没觉出屋子有什么特别。

难道这牛师长插翅飞走了不成?

首先他从门走不可能,三叔他们首先把门守住了,窗户也没打开过,他也不可能越窗而走。突然,三叔冲到炕上,把被子扔到地下,把铺的什么褥子,毡子等都拿掉,用拳头轻轻地敲击炕面,三叔听到了令他激动的声音。

他用脚使劲一踹,炕上出现了一个黑洞,三叔喊:“快出来吧,我要开枪啦!”

里面立即传来声音:“别,别开枪,我这就出来!”

片刻工夫,一个肥胖的家伙从炕洞里钻出来,也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经俘虏辨认,此人正是牛师长!

三叔创造了一个奇迹:不费一枪一弹,不伤一兵一卒,拿下了兵力多于自己几十倍的清冷山!

大胡子团长对垂头丧气的牛师长说:“你姓牛,也吹牛,还十万大军呢,我们还不到一百人呢,就把你给收拾了,服气不?人常说,杀鸡焉用牛刀,而我呢,是杀牛仅用鸡刀!”

牛师长白了白大胡子团长一眼,哼了一声说:“算你运气!”

牛师长又接着说:“不许侮辱虐待俘虏,你说话要注意!”

大胡子团长嘿嘿笑了起来,说:“好哇,你还挺懂我们的政策呢。”

大胡子团长又用嘲笑的口吻说:“哎呀,你挺大个男人,却让自己的女人脱光了衣服替你当隐蔽物,我真为你脸红啊!”

牛师长把脖子一拧:“女人嘛,就应该为男人献身!”

大胡子团长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那女人,对牛师长说:“你呀,不够意思,一日夫妻百日恩,关键时刻应该保护女人才行!”

那女人听了大胡子团长的话,狠狠瞪了牛师长一眼。

过了一会儿,大胡子团长喊道:“小鬼,进来!”

三叔进来了。

大胡子团长对牛师长说:“让你见识见识我们的独胆英雄!”

牛师长对三叔一抱拳:“牛某佩服,佩服!”

三叔成了全军的独胆英雄,大胡子团长很够意思,又提拔三叔当了营长。

三叔在部队里如鱼得水,越干越出色。

女人

正当三叔春风得意之时,他遇见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把他的军人生涯一刀切断了!

消灭了清冷山的牛匪后,三叔他们的部队又奉命进军湘西腹地。

那日,三叔他们在一座关公庙里宿营休整。

大概也是前世有缘吧。

黄昏时分,三叔去破庙的后面撒尿,那块儿堆放着部队喂马的几垛干草。他听大草垛里好象有动静,就掏出手枪,厉声问:“谁在里面?快出来,我都看到你啦。”

其实三叔什么都没看见,诈诈唬唬,这是他当侦察兵惯用的伎俩。他这么一诈唬,还真管事,慢慢腾腾从草垛里面钻出一个人来。

三叔一看,乐啦,嘿,竟是一个小女子!

虽然这女子头发上沾满了草屑,凌乱不堪,身上也是乱糟糟的,但那身段,那脸盘,那条拖到屁股蛋下的大辫子,还真把我三叔给震住啦!

他立刻就想起了了英子,想起了和英子亲嘴的感受,也清冷山的那个赤裸裸的女人来。

三叔是人呀,三叔是男人呀,三叔还是个没尝过女人滋味的生小伙子呀。三叔见了这么美貌的女子,他能无动于衷吗?

三叔见这漂亮女子那惊恐不安的样子,顿生恻隐之心,就把她暗暗寄养在附近一家农户里,三叔经常去偷偷摸摸看她。时间一长,也不知谁先动的手,反正,我三叔便和这女子睡在一起。

没有不透风的墙。

有一回三叔和这女子行好事时,被跟踪前来“捉奸”的大胡子团长给逮个正着。

团长大吼一声:“好哇,你小子挺美呀,革命还没胜利呢,你就敢楼着大闺女睡觉?”

团长接着吼:“我看你是找死呢!”

团长看着赤裸裸的部下,把脸往外使劲一扭,继续吼:“快他妈穿上衣服吧,丢人现眼的东西!”

三叔赶紧穿上裤子,涨红了脸,急忙分辨说:“团长,我没乱搞。”

团长看都不看三叔一眼。

三叔又说:“她真心嫁我,我要真心娶她!”

团长还是不搭理三叔。

三叔心里就没了底。

三叔还说:“团长,你要不信,你就问她!”

团长跨出门去,仍下一句:“让她快起来!”

三叔知道团长给他面子,让那女人别在被窝里,怪不好意思的。

过了一小会儿,团长又进屋来。

团长把这个女人仔细打量一番,心里暗暗称赞:好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怪不得这小子被迷住了呢。

团长问女子:“是他强迫你啦?”

女子摇摇头。

团长还问:“你喜欢他吗?”

女子点点头。

团长又问:“你乐意嫁给他?”

女子还是点点头。

团长在心里说:“敢情遇到了哑巴了!”

团长想了一会儿,就问三叔:“你是要女人,还是要革命?”

三叔咬咬牙:“要女人!”

团长紧盯着三叔问:“不后悔?”

三叔想到了我爸跟他说的话:学点本领,好回家盖房买地说媳妇。

三叔摇头:“不悔!”

团长就冲我三叔大手一挥:“你赶紧带这个女人滚吧!”

团长紧接着又说:“没出息的东西!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实际上,团长是给足了三叔面子的,就他自己来捉奸的,没有带任何人。

我三叔便要了这女人。

这女人就是后来的我三婶。

大胡子团长念我三叔是员虎将,又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老部下,便网开一面,把营长给撸了,当排长。

如果按当时的规矩,三叔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强奸民女,那是枪毙的罪过。没有团长的关照,他恐怕早就成了刀下之鬼。所以,我三叔一直都念团长的好处,后来团长官当大了在北京落难时,三叔不怕受牵连,还带着我三婶去看望团长。

这事过去没几天,部队又继续前进。团长觉得三叔弄个女人拖累着不方便,就给三叔开了张介绍信,把三叔移交给了当地政府。

临分手那天,三叔哭了。

大胡子团长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小鬼,在哪都一样,都是革命工作,好好干。那女人不错,好好守着。”

团长说完,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来,递给三叔说:“拿着,遇到困难会管用的。”

三叔接过来看看,是那张枣红马换来的收条。

三叔不愿意在南方生活,就辗转调回到北方老家,在我们这地方的区政府里当了武装部长。

三叔把我三婶接回家乡,用大胡子团长给他打的那张收条,在当地政府换了代金券,买了四头牛送回老家,让爷爷、大娘和我爸,四叔高兴了好一阵子。三叔以前的种种不是,大家对他的怨恨,仇视,也都化做过眼云烟,飘然而去,哥们兄弟们握手言和。

三叔领着三婶回家那天,我们家就象过年一样热闹,全村也为我们家出了个当官的而自豪无比,都纷纷到我们家里祝贺,我们家大摆宴席,热情款待乡亲们。

三叔把乡亲们陪走后,就把我爷爷让到炕中央,哥四个围坐在一起,互相敬起酒来。

三叔给爷爷满了一杯,端起来,递到爷爷手中,颤抖着声音说:“爸,您老原谅我吧,娶了媳妇也没和您商量。”

爷爷把酒喝下,老泪就流出来,说:“我认这个儿媳妇。”

我三婶就过来给爷爷磕了一个头。

我大娘把我三婶揽在怀里,夸奖说:“啧啧,长得恁标致,跟画上的美人儿一个样!”

三叔就瞅着我爸乐。

我爸不好意思起来。就想起出山时他跟三叔说过的话:“学点本领,好回家盖房买地说媳妇儿。”

三叔就给我爸敬酒,三叔说:“二哥,我得给你陪个不是,那年的事,也不都怨我,我也想去找你,可部队走的急,军令如山倒啊,我都急哭了。”

我爸摆摆手:“今儿高兴,不提过去的事,喝酒,喝酒。”

那天我们家所有的男人都喝多了。

连我大娘和我三婶都喝得脸红扑扑的,俩女人显得越发好看。

但我三婶家住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三叔却闭口不谈,我三婶也从不提起。

集体

三叔回到我们家乡时,他没有对家里人实话实说,也没有对乡亲们实话实说,更没有对区里实话实说。他只是说,他不愿意在往南走了,越走离家越远,他太想家啦!是部队首长亲自送他到的地方。南边那地方成天吃辣椒,他受不了,才要求调回来的。

后面这句话是真的。

三叔回到家乡不久,社会主义合作化高潮便在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开展起来。

三叔工作的区政府,管着我们家乡方圆上百里的地方,区政府驻地离我们家不足八十里地。那时,县里要求村村成立互助组,走社会主义集体道路。可深山沟里的老百姓刚翻身当家做了主人没几天,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集体道路,更没听说什么是互助组人民公社啦。

三叔就回家乡做宣传。

三叔原来在家里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在部队里多亏了大胡子团长没少教他学文化,也算在部队扫的盲,一般的报纸文件也能读懂。他认的字,还没我三婶认得多呢!我三婶是我们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他跟区长说:“让我回清水湾去吧,我保证在全区组织第一个互助组!”

区长正愁这工作没法做呢,就答应说:“行,也算照顾你回家了,不过,有什么困难就回区里报告,咱们共同解决,这成立互助组的事,谁也没经着过,摸着石头过河嘛。”

三叔要求回乡开展工作,是有他自己的小算盘的。他想,到哪都得下乡,回家还能和老婆在一起呢。况且,他给家里买了四头牛,只要把它们先互助了,这组织不就建立起来了?

三叔没想到,首先站出来反对他的,竟是他的老爹和他的兄弟们!

爷爷说:“怎么?自己种地,自己盖屋,自家过自家的日子,不是挺好吗?互助组是个什么破玩意儿?还能好过现在吗?”

大娘、爸、四叔也说:“咱家要劳力有劳力,要牲口有牲口,啥也不缺,不用谁帮着。”

三叔说:“大家都是穷苦百姓,共产党领导咱们翻了身,成立互助组就是为了让乡亲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帮我,我帮你,共同过好日子,走集体道路。”

三叔说:“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生病长灾的?谁又能保证自己能永远年青?一家一户过日子,抗不过大灾大难的,大家一块过日子,能挡风,能避雨。一双筷子容易折,十双筷子撅不断。”

三叔说:“走集体道路,是大事所趋,谁也阻挡不了。”

反正,三叔把他学那点名词术语都捣鼓出来了,磨破了嘴唇,咽干了唾沫,家里人就是不同意。

三叔就有点急,三叔一着急,就有了主意。

那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过,外面有干活的,家里有做饭的,还有牲口可使。大事小情都我爷爷一人说了算,没有谁敢提分家另过的事。

叔使出了这个最后的杀手锏。

他跟我爷爷说:“爸,这样吧,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那牛,给我两头,我和别人互助去!咱家以后的事,就别找我了。”

爷爷当时正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呢。老三走出大山三四年,回来就恁出息,当了区里的官,人五人六的,乡亲们都敬着他,连他这当爹的都跟着沾光,使他在村子里的人气迅速升高,谁家娶媳妇聘闺女,都把他当做重要的宾客来接待,仿佛他的到来,是给了人家好大的面子。如果老三和这个家生分了,那么,乡亲们肯定也跟他生分了,人家绝对不会象以前那样尊敬他。

爷爷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对事物的分析是非常准确的,他知道哪头炕凉哪头炕热,也知道老三在村里人心目中的地位。因此,当三叔提出了分家的这件事时,他就不得不慎重地考虑加入互助组这个他一百个不愿意的问题了。

爷爷毕竟是爷爷,他吃的咸盐比三叔吃的小米还多呢。

经过爷爷的一番深思熟虑,他对三叔说:“老三呐,我想,你是国家的人,我这当爹的如果不支持你的工作,会让人笑话的,这样吧,互助组可以搞,但我得当组长。”

当时我爷爷不过五十多岁,正当年。

三叔立即同意了爷爷的条件。

三叔说:“爸,你就来牵这个头,最好咱村都参加,一户都不落!”

三叔有三叔的小算盘:不管怎么说,先把架子立起来,至于互助组组长嘛,大家选谁就是谁,就老爹在村里的威望,只要老爹乐意干,别的人问题不大。

果然,全村四十三户人家,都同意加入互助组。大家都认为:我们家有四头牛,都加入了互助组,他们没牲口的入了互助组,一点亏不吃。

清水湾互助组成立那天,区长来了,连县长也来了。

区长讲了话,区长说:“清水湾互助组是咱全区第一个,是蝎子屎---独(毒)一份儿!希望乡亲们齐心协力,夺得粮食大丰收,支援国家建设。”

作为新当选的互助组组长,我爷爷也发了言。

爷爷说:“我们清水湾互助组,一定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多打粮食,过好日子。”

县长说话很干脆:“你们是全县的第五个典型,明年,我还要来,看看你们的大变化!”

这样,我们清水湾的各家各户,把自己家的地,自己家种地的家什,都交到互助组来统一管理,把牛,马,驴,羊都圈在一起,统一喂养。今儿种你家地,明儿种我家地,什么时候割大豆,什么时候割玉米,都由我爷爷支配劳力,分配干活。没劳力的家,就不愁没劳力了,没牲口的家,也不愁没牲口用了,地是大家的,牲口也是大家的,打下的粮食也是大家的。劳力多的人家多分粮,劳力少的人家少分粮,但都饿不着。

村里人吃到了加入互助组的甜头,都高兴,就编了几句顺口溜说:“集体好,集体好,大家干活劲头高,互助组是阳关道,你追我赶往前跑!”

爷爷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张口讲集体,闭口讲集体,说集体如何如何好,大家在一起干活如何如何热闹,如何如何高兴,那神情比三叔还舒坦呢。

实际上,成立互助组,三叔才是个大赢家。为什么这样说呢?

你看,在区里,区长给他敬酒,说他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他成了区长的大红人。

区长说:“你就好好干吧,我亏待不了你!你为咱区争了光,我得谢谢你!”

区长因为清水湾的互助组而受到了县里的夸奖,区长被调到县里。

在县里,县长也给他敬酒,县长说:“你不简单,回去后,要多考虑考虑全区的工作。”

县长的话就是一个信号。三叔很快被提拔为区长。

当然,原来的区长没少给他说好话,县长更是一诺千斤。

三叔高兴啊!三叔回家时,村里人都恭恭敬敬地和他说这说那,连爷爷和他说话都一副小小心心的样子。三叔是区长啊,三叔是因为讲集体讲得好,才当上区长的。

三叔总是跟人说:“集体好!集体真好!”

区长

当了区长的三叔很是忙。

最先感到三叔很忙的是三婶。

三叔没当区长时,差不多一星期回家一趟。刚当上区长时,三叔也是周六往回跑,基本是天擦黑到家,周日住一天,周一又走。三叔二十六七岁,三婶比三叔大一岁,正是精力充沛的好年龄。过去,三婶看三叔在外面忙,回到家里也忙,一宿和她在炕上折腾好几回,每次都是大汗淋淋,气喘吁吁。三婶疼他,有时都是三婶主动帮他,在他的身上。

三婶说:“悠着点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干嘛累成那样呢?”

三叔嘿嘿嘿的笑着说:“这家伙,一憋就是五六天,瘾死我啦,白天工作忙,到没啥,一到夜里,自己睡个凉被窝,睡不着哇,就想你,想你白白的身子呀!”

三叔还说:“我有个打算,准备在区上赁一间民房,把你接过去,咱住在一起。”

三婶的脸就红了,有些害羞的样子说:“人家会笑话的。”

过了一段时间,三叔就回来少了,差不多两星期回来一趟,又过了一段时间,变成一个月回来一趟了。

爷爷觉得不对劲儿,就偷偷问三叔:“老三呐,这些天是咋回事呢?怎么不恋家啦?”

三叔说:“爸,忙嘞,脱不开身呢。”

爷爷摇摇头:“我看不是忙吧?是你小子花花心啦吧?”

三叔赶紧说:“爸,这可不能乱讲的。”

三婶想:“你不回来看我,我去看你行不行?”

三婶这样想过,却没有对三叔这样说过。

在一个暖阳阳的春日,三婶挎一个小花篮,里面装了三叔爱吃的煎饼,踏上了去区里的羊肠小道。

三婶心里又甜蜜又忙乱。甜蜜的是,这次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三叔的面了,心里就怪想的,再就是那地方也想得慌,一想就挺难受的,一难受,她就骂自己没出息,骂自己离不开男人;忙乱的是,见到三叔的面,该怎么说呢?说我想你了,怪害臊的,说我来看看你,这么远的路,又好象不值得,就只好说,我给你送点煎饼,捎带看看你。

八十里路,她竟走了整整一天。傍晚,她才来到区里。区里一片黑黢黢的,三婶找了一个亮着灯光的屋子,里面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

三婶问:“这位大哥,孟区长在哪住哇?”

老头用手往院里的一个亮着的窗户说:“就那,他在呢。”

三婶就慢悠悠走过去,不知为什么,心里却突然跳得厉害。三婶稳了稳神,用手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动静,三婶又轻轻敲了几下,还是没动静,三婶想再敲时,门开了。

三叔站在门口,冷冷地问:“谁呀?深更半夜的,敲什么门?”

站在台阶下的三婶小声答:“是我。”

三叔立即把门关上,走下台阶,看着黑影中的三婶,大声问:“哎呀,雨洁,怎么能是你呢?你怎么来啦?吃饭没?走,快弄点吃的去。”

三叔拉上三婶就往外走。

三婶说:“我给你拿来煎饼了,到你屋,好歹吃一口算了,这黑灯瞎火的,还得讨扰别人多不好!”

三叔马上喊:“老孙,快起来,给我擀面条,我老婆来啦!”

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慢腾腾走出来,去了另一间屋子。

说起这老孙头,还是三叔的战友呢。老孙头原来在部队当炊事班班长,三叔当兵后认识了他,一聊,才知道是老乡,两人走得就近了。虽然老孙头也参军四年了,却不如三叔进步得快,他是班长,三叔当了连长。那次往阵地送饭时,一颗炮弹落下来,老孙头用身体把当连长的三叔给挡住了,结果老孙受了点伤,不能随军南下。大胡子团长写了介绍信,让他回家参加了工作。

但这事三叔从没跟三婶说过。

三叔和三婶在老孙头这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象都不认识似的,看着看着,就都乐了。冷不丁,三叔就把三婶给抱住了,狠狠地亲了三婶一口。

三婶忙嗔着说:“看你,猴急个啥?让人看见多不好?”

三叔这才撒了手。

吃完面条,三叔领着三婶往外走,三叔说:“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咱去住旅店。”

三婶问:“住旅店花钱吗?”

三叔说:“花,不花钱人家不让住。”

三婶说:“花钱咱就别去了,就住你那个屋不就行了?”

三叔连忙说:“我那屋床窄,招不开咱俩,怪挤的。”

他们住了一家旅店。这一夜,三叔把三婶搞的云里雾里的,三叔非常买力,使出了十八般武艺,让三婶着实美美地享受了一番。

第二天,三婶很开心地离开了区里。

三婶哪里晓得:就在昨天晚上他敲三叔的门时,三叔屋里正躺着一个美丽的俏女子,三叔也正在她身上努力地想有所作为呢。三叔正是被这女子迷住了,才乐不思蜀的。说句实在话,我不是夸我三叔,我三叔长得还真不错,一米八的个头,大眼睛,双眼皮,我奶奶生了四个孩子就我三叔一个人模狗样的,我大爷,我爸,四叔,都长的歪瓜咧枣的。

要不,那日本小队长中村怎么就饶了他一命?

要不,那大胡子团长怎么一下子就相中三叔了呢?

要不,我三婶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怎么也一下子就相中了三叔了呢?

话说回来,三叔一点都不傻,他知道自己很讨女人的喜欢。这从女人们看他的眼神里就能觉得出。他不想浪费自己得天独厚的资源,他把对自己资源的利用发挥的淋漓尽致。

那时,区里净搞一些宣传活动,写大字标语,教唱革命歌曲,演文艺节目,区里的人手不够,吹打弹拉唱歌跳舞的人才又寥寥无几。恰巧,跟区里隔壁的小学校,有一对夫妻,女教员长得眉清目秀,且能歌善舞,男教员戴一副眼镜。区里让他们给写标语,眼镜的毛笔字写的非常好,三叔象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着迷女教员。以向她请教学习的名义,经常接触女教员,只几天工夫,三叔便速战速决解决了战斗,女教员很乖巧地躺在他的床上,任凭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因此,三叔白天忙工作,夜里忙女教员,没时间回家啦,也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女人用幽怨的目光再等着他呢。不久,眼镜看不惯三叔对女教员的眉来眼去,找县里领导,夫妻双双调回县城。

三叔和女教员暂短的婚外情便不了了之。

但三叔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就因为他和女教员这不到一年的恋情,竟为女教员招来了杀身之祸,三叔从此良心上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此系后话。

女教员虽然走了,但三叔从女教员的身上,却看到了别个女人的影子。

三叔是不甘寂寞的,他还会寻找机会再和别的女人缠绵。

三叔白天和工作打交道,晚上和女人周旋,但他精力旺盛,把区长这个官儿当得游刃有余。区里的各项工作,各项任务指标,都完成得比较出色,县里领导对三叔的工作能力也特别赏识,这让三叔心情相当不错,感觉也相当好。

女教员走后,三叔还没有猎取到新的目标,三婶便填补了三叔暂时的空虚,三叔又按部就班地回家了。

那时交通落后,农村闭塞,我们家住的又偏僻,庄稼人只知道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外面的消息很难传进山里。

所有这些,我们家里人谁也不知任何影信,还认为三叔多么正派多么优秀呢。

对于家里人来说,尤其是对于三婶来说,三叔硬是用纸把火给包住了!

社长

1958年“大跃进”的风暴很快就席卷全国。

农村由互助组而合作社,而人民公社。三叔工作的区,改成了人民公社,三叔也由区长改为社长了。三叔按县里指示,率先开办了农村集体食堂。

紧接着,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便接踵而至。

三叔的农村集体食堂,就在区所在地,所有的人都到食堂去吃饭。刚办的时候还行,想喝稀的有稀的,想吃干的有干的。可是过了不长时间,粮食不够吃了,没办法,三叔就和区里的干部带头喝稀的,让社员们吃干的。再后来,三叔他们连稀的纯粮食粥也喝不成了,就都喝菜粥。

饥荒就象洪水猛兽一样威胁着人们。

看到成年人饿得面黄肌瘦,孩子们饿得嗷嗷直叫,三叔是一筹莫展。

其实,那个时候全国都一样,并不是因为三叔他们的无能而使社员们挨饿。

这一年,三婶被三叔接到区里来住,也和大家吃食堂。

三叔的儿子虎子四岁了,手里拿着从食堂领来的黑糊糊的窝窝头,里面掺了许多秸杆树皮粉碎后的细末,咬一口,棒硬,味道涩涩的,便抱住三婶的大腿哭着哀求:“好妈妈,给我一个净面的干粮,行不?我咽不下去呀?”

三婶也眼里泪汪汪的,她咋不想让虎子吃上不掺东西的干粮呀?那掺了东西的窝窝头吃下去,连屎都拉不出来。

一天夜里,原来在区里做饭的老孙头,悄悄来到了三叔家,手里提溜着一个小口袋。

老孙头木木地说:“连长,这是十斤小米,咱食堂下米时我偷偷攒下的,给虎娃熬点粥喝吧!怪可怜的孩子。”

老孙头还习惯在部队的称呼,管三叔叫连长。

三叔愣住了,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孙头连忙摇头说:“没什么意思,我就看孩子挨饿心里难受啊!救救孩子吧。”

老孙头说完就走了。

三叔这一夜没有睡好觉。

现在社员们心里都乱糟糟的,红薯秧子,烂白菜帮子,甚至连山上的树皮,地里的高粱秸,玉米秸,已经都被大家弄碎了吞进肚子里。就有人说了些过头的话,怀疑这食堂办得的对不对,这人民公社好不好,走集体道路通不通。

这还了得?这不是反对社会主义吗?

可是,怎么才能安抚民心?

当然,能闹来粮食最好,但现在的粮食是“一粒粮食相当于一粒子弹”的特殊紧缺物资,上哪闹去?连中央的毛主席都三年没吃过猪肉了,一天才吃八两饭,况且地方了?

三叔无路可走,只有拿自己的清白,自己的正直,自己的不贪不占来显示共产党的伟大和正确。

因此,好心的老孙头便成了三叔的政治牺牲品。

第二天,三叔要把那十斤小米拿到食堂,虎儿不干了,他用小手抱住米袋,哭着央求三叔说:“爸,别拿走,我饿!我饿!”

三叔一瞪眼睛:“饿也不行,这是大家伙的东西!”

三叔把小米原封不动地送回食堂。

三叔跟所有来吃饭的人们说:“昨天晚上,竟有人把这十斤小米送到我家,我虽然是咱公社的社长,但我是一名党员,不能占大家的便宜!大家要相信共产党,共产党一定会让大家过好日子的!”

三叔点名批评了老孙头。

老孙头挨了三叔的训,很窝火,一赌气就去后院的大树上吊。幸亏发现的早,三叔抱着他大哭:“孙大哥,过去打仗时,你保住了我的命,现在你又保护我,我知道哇,可这小米吃了,良心实在过不去啊!”

弄的老孙头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流个不停。

好在这样苍白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又过一年,上级发现了大办农村集体食堂的诸多问题,便一纸红字头文件,把所有的集体食堂都解散了。

三叔那一阵子的情绪特别不好,和老孙头在一起喝酒时,三叔发了牢骚。

三叔说:“这叫啥事儿?一会儿让成立,一会儿又撤掉,这工作没法干了。”

说归说,三叔的社长还得干,要想撂挑子,是革命意志衰退,不允许的。三叔不但得接着干,还得干好。

以后的工作会更难,因为县里又来了指示:在全县开展除“四害”讲卫生运动。

三叔就和公社的大小干部们都纷纷下到各村去,和老百姓一起动手打麻雀,捉老鼠,挖蝇蛹,抓蚊子。三叔的枪法很准,每天都背着一大串麻雀,到公社统计完了数字,就拿到家里,烧烧给虎子解馋。

三叔在这次运动中出了名。

由于三叔干啥都扎扎实实,不糊弄领导,钉是钉,卯是卯,除“四害”他们公社成绩最大,讲卫生运动搞得最好。三叔老怕家家户户的卫生会留有死角,就一个人马不停蹄,可村转悠。若是如今,不用上边讲,谁家不愿意干干净净的?埋汰了让人笑话。可当时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呀,肚子还填不饱呢,哪有闲心搞卫生?三叔戴着白手套,到谁家,一摸里屋上门坎,手套沾了黑,就得重搞。

他走进一户李姓人家,那女人拉扯着大小四五个孩子,日子过得挺苦。三叔抽查后,不合格,就说:“这卫生要重搞!”

说完,三叔一脸严肃状。

女人一脸愁容,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三叔又来。用手摸,还黑。三叔发话了:“我说你这人咋不知干净埋汰呢!”

女人怀里抱着孩子,一言不发。

三叔冷冷地说:“重搞!明儿我还来!”

那女人突然大吼一声:“还来?门也没有!你来我走!”说罢,撇下哭叫的孩子,拔腿就冲出门外。

三叔目瞪口呆。等他明白一切时,那女人已经跳进了大门外的那口井里。三叔顾不了许多了,就跳下井里救人。好在水井浅,离地面也就六七尺,那女人安然无恙,却害得村里人淘了三天井!

为这事,三叔上了报纸,女人自然成了落后的典型。

县长领着检查组下来验收卫生运动开展情况,对三叔的工作十分满意,给三叔开了一个庆功会,三叔喝得满脸通红,举着酒杯对县长说:“县长,咱连干仨!”

县长也很爽快:“行!干仨就干仨!”

三叔那回就喝醉了。

事后,有人告诉三叔:“县长喝的是白开水,把你给唬了。”

三叔咂咂嘴,仿佛口里还留有当时的酒香。

三叔笑着说:“我早知道。县长他一人陪咱们这么多人,不整点假的,谁受得了哇?”

降薪

1963年春,我三叔调到了清屏公社当书记,随他一起去的还有老孙头。

那时和现在不一样,让你上哪就得上哪,不讲条件,不跑官,不要官。清屏公社离我们老家有一百多里,道也不好走。三叔接到调令,二话没说,推上自行车,带上行李就走了。

谁知我三叔这一去清屏公社,就犯了错误,差点没进大牢。

我三叔是坏在女人手里的。

又是老孙头在关键时刻救了三叔。

清屏公社的社长老武是三叔的老部下,三叔当区长时,老武是区组织委员,后来提拔到清屏公社当了社长。本来他以为老书记调走了,他任书记是顺理成章的事。可三叔调来当书记,他还是原地踏步走,心里就有一些不平衡。总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是三叔挡了他的道,和三叔的工作配合就有点别扭。

后来,武社长竟想找三叔的不是,把他挤走。三叔脑瓜里少了一根弦,到了让武社长给彻底整灭火了。

清屏公社管理着十三个大队,公社的电话就通到十三个大队。电话总机设在公社的西厢房里,每天由电话员站在门口喊这个接电话,那个接电话。公社的干部们要打电话安排工作时,都到总机房里,由电话员给接通后再打。

公社电话员小寒是个小姑娘,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还是个没有婆家的小姑娘。本来整个公社大院里女同志就少,美奂美仑的靓丽女同志就更少。小寒这样的俏女子,在公社大院里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大家都关爱有加,就象她是大家的女孩子一样。小寒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又快乐,又幸福。

三叔来到清屏公社那年还不到四十岁,正属于那种透着成熟韵致的男人,况且三叔又是天生的情种,是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步的风流男人。他见了小寒的刹那间,就被她的美貌惊呆了,想不到,在这样偏僻的山乡里,竟藏着如此艳丽娇娃。高山出俊鸟这话一点不假!

三叔离家又远,晚上没啥事,就经常去小寒的总机房里和她闲聊天。

恰恰,武社长离家也八十多里,也很少回家,也愿意去小寒的总机房里坐一坐。

以前,三叔没来时,武社长就经常在小寒的总机房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公社里的人都知道他和小寒的关系非同一般,但谁都不愿意把这层窗户纸捅开。

这回三叔来了。当三叔把目光投向小寒时,大家就知道有好戏瞧了!大家都在背后议论起来:“看看咱公社书记和公社社长究竟是谁吃谁的醋?”

果然,清屏公社武社长吃起了三叔的醋。

因为,三叔来清屏公社还不到半年呢,就凭他标准的男人气质和形象,大概还有应该是什么权力的东西吧,使小寒乖乖地躺在三叔那宽大的怀里开始撒娇了。

其间的故事很简单:三叔有事没事老去小寒的屋里,小寒起初没有感觉到什么,时间一长,小寒就什么都明白啦。三叔有意,小寒有情。三叔看着小寒那粉嫩的小脸蛋,恨不得使劲地啃上两口。三叔可是情场老手,他要看中的猎物,不管有多么狡猾,都不会在他的枪口下逃脱。

三叔对付女人的办法就一个:媳妇怕求,姑娘怕搂。不论多么刚烈的少妇,只要你弯下腰来拉下脸皮来,往她面前一跪,苦苦哀求,女人心软,这招准灵;不论多么腼腆娇羞的大姑娘,只要你胆子有足够大,看准机会,把她紧紧搂住,千万别撒手,马上搞定。当然也有例外。但女孩子小寒不例外,她好歹也算是大姑娘呢,她已经和武社长有过肌肤之亲了,再来一个又何妨?

三叔是在一个明月高悬的晚上把小寒弄到手的。

那天三叔和老孙头喝了点酒,三叔跟老孙头说:“老孙,我想把小寒搞了。”

三叔和老孙头无话不谈。你想想,他们在战场上是生死之交,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老孙头阴了脸,说:“不能祸害人家大闺女啊!”

三叔就笑了,三叔的笑有那么一点点淫亵的味道。

三叔说:“她是不是大闺女,只有天知道了。”

三叔在此之前,也早就得知,小寒和武社长有一腿。当时三叔就忿忿:他能搞得,我为什么搞不得?

老孙头摇摇头:“我说不了你,你可得悠着点呀?”

三叔就趁着酒劲,去了小寒住的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老孙头却也悄悄地跟在了三叔的后面。

三叔把小寒紧紧地搂住了,小寒只是那么象征性地扭捏了一下,嘴里喃喃地说:“孟书记,不嘛,让人家知道了不好。”

小寒的话软软的,小寒说话的声音嗲嗲的,更象是在挑逗三叔,三叔很快就让小寒在身下静静地享受啦。

老孙头站在小寒的窗下,没有听见喊声,也没有听见哭声,更没有听见他想听见的那种撕打怒骂之声,他只有对着屋里依然摇摇头,自言自语:“这人没治喽,早晚得毁在女人手里!”

事后三叔才知道,假如没有老孙头这次听声,那他可就彻底完蛋啦!

三叔和小寒的事,几乎公社大院里的人都晓得了。

那武社长又气又恨。三叔这厮不但堵了他的官道,而且夺了他的情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毕竟他还是一社之长,毕竟他也有自己的一些“嫡系部队”呢。

武社长精心策划了一个阴谋,想置三叔于死地。

这天夜里格外地黑,武社长没有回家,他的一些铁哥们也没回家,他们聚在一起先是喝酒,而后就等着行动了。

武社长眼见着三叔进了小寒的屋,他暗暗得意:“孟如哇,孟如,你也有今天呐!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舒服!”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武社长认为应该是三叔和小寒进行到最佳时刻的当儿,他领着四个人猛地踹开了小寒总机的门,五支手电筒一齐照在三叔和小寒的身上。好在他们还没有赤裸裸的搂抱着,盖着被子呢。

武社长冷笑着对被窝里的三叔和小寒说:“孟书记,对不起啦!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们有什么话说吗?”

三叔脸色铁青,阴沉着说:“好你老武,算你狠!也算你黑!我服了!”

三叔想起来穿衣服,衣服早被武社长抱在怀中。

武社长说:“孟书记,你还不能起来,等我给县里打完电话,你再起来不迟!”

三叔噌地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来,赤裸裸地指着武社长就骂:“武文水,我操你妈,赶紧给老子把衣服拿过来,要不,我削死你!”

武社长害怕三叔的脾气,就一边递衣服,一边亲自给县里打电话,向县里报告说,孟如强奸电话员了!

第二天,县里组织部就来人调查,和组织部一起来的还有公安局的同志。三叔立即被停止工作,反省检查。那时,生活作风问题是很严重的问题,况且还是强奸案呢?那小寒吓得一点主见也没有,哭哭唧唧也说是孟书记强奸了她。

三叔一下子就蔫蔫了。

三叔被带回县里。组织部的同志宣布:清屏公社暂时先由武社长牵头负责全面工作!

武社长当然高兴,他这招真够厉害的:扳倒三叔,夺回情人,官升一级,一石三鸟!

三叔到县里的时候,老孙头也和小寒来到了县城。

老孙头找到小寒说:“小寒呐,你和孟书记是有感情的,我知道,你不能陷害他,你得跟我去县里,要不,你良心过不去。”

小寒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先自没了底气,也不知道该咋办了,就听了老孙头的话。

老孙头找到县领导,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向县领导做了如实汇报,当他说到他去听三叔和小寒偷情的声时,连县领导都忍不住乐了。

最后,由于老孙头和小寒的有力证词,首先没定成强奸案。但县领导认为此事在全县影响极坏,考虑三叔以前的功劳,给三叔行政记大过,行政降一级工资的处分,并调离清屏公社,到另一公社任社长。但那个武社长也因为弄了假报告,又有人写告状信,说他和小寒不清不白,还是没有当上书记。只是小寒没法再在清屏公社呆下去了,三叔去县里托人,把她调到别处当了团干部。

这次的火没有被纸包住。我三婶知道了一切,我三婶没吵也没闹,就偷偷上了吊,所幸被我大娘及时发现,才没有死人。

到底是三叔给我三婶跪下,发誓永远不在沾别的女人,三婶才算拉倒。

撤职

三叔万万没有想到,几年后他被撤职,还是因为女人的关系。

但这个女人却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结发妻子,我三婶。

1971年,我三叔被抓起来了。

他被抓起来的理由是因为我三婶的成份不清楚,还有,三叔流氓成性,经常侮辱妇女。

已经当了县里造反派头头的那个武社长终于可以对我三叔指手画脚了,他发动很多人对三叔的种种“罪行”进行揭发批判。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了当年我三叔和那个小学女教员私通的事,竟从县城把那位女人拉到乡下的批斗现场,并在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是我三婶。我三婶的脖子上虽然没有挂破鞋,但那个大牌子上赫然写着“地主分子常雨洁”。

开完批斗会,那个小学女教员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便投河自杀了。

三叔知道以后,暗自流了泪。他知道这是他的罪孽。

三婶叫常雨洁,这我们知道,但她竟然是“地主分子”,这让我们全家人都大吃一惊。

三叔在交代的材料中,详细写出了关于三婶的身世及和三婶结为夫妻的整个经过。

原来,三婶确实是大地主家的女儿。她的父母因为民愤极大,被解放军给镇压了,亲戚朋友也都逃的逃,躲的躲,无家可归,恰巧遇见了三叔,才被三叔给收留的。

但三婶是大地主的女儿,也不能就把我三叔的职务给撸了呀?

那个姓武的又开始寻找新的线索。这条线索,正是从三婶开始。

那次开批斗会,三婶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她没有想到,三叔背着她和别的女人乱来,而且不只一人。姓武的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对三婶进行审讯,不让三婶睡觉。最后,三婶的精神彻底崩溃了。问她啥,她说啥,竟对专案组的编起了故事。

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答:“我是特务。”

问:“你的直接领导是谁?”

答:“孟书记。”

问:“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答:“搜集共产党的情报。”

问:“你们通过什么渠道联系?”

答:“电台。”

问:“电台在哪?”

答:“在孟书记的褂子纽扣里。”

问:“你的代号是什么?”

答:“梅花。”

问:“你丈夫的代号是什么?”

答:“长江。”

专案组的人来我们家,把三叔所有的衣服都收集起来,把所有的纽扣都摘下来,用专车送到县里,由姓武的亲自监督,一个一个检查,甚至用放大镜仔细分辨,也没能从里面发现什么微型电台。他们依然不罢休,又把三叔弄到学习班里,并把老孙头也找来,让他揭露三叔的滔天罪行。

姓武的问:“老孙,那姓孟的当过叛徒吗?”

老孙头却说:“我们连长骨头硬着咧。”

姓武的又问:“听说,他在部队里经常当逃兵。”

老孙头怒吼道:“你们他妈竟埋汰我们当兵的!老子都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从枪子里钻出来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

老孙头吼完,头也不回的地走人。

姓武的拿老孙头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家是伤残军人,又是一等功荣立者,县长也得惧他三分呢。

因为当时姓武的已经在县里掌握了一定的权力,他很重视这次专案组的审讯结果,虽然没有找到电台,但也足以给三叔定罪了。便联合县里其他的领导,宣布撤消三叔公社书记的职务,送三叔去农场劳动改造。

干校

三叔被送往县里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干校设在交通不便的北大山脚下,干校里的学员都是来自全县的领导干部,但他们现在都已经没有什么职务了,有的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的是“历史不清,”还有的是“出身不好”。反正,没有一个是“好人”。干校主要任务就是改造他们,让他们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这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放树砍柴,很累也很枯燥。

三叔能吃苦,能受累,干点累活计,对于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突然来了一个人,让他又增加了一条更严重的罪行:叛徒。

三叔到干校快一年了,改造得不错,再过几个月就出来了。没想到,那天干校又来了一个人,三叔和那人一碰面,就愣了:面熟啊。

三叔想了好半天,猛然喊道:“你是王果。”

王果也瞪眼看三叔,问:“你是小孟?”

王果偷偷跟三叔说:“我现在不叫王果,我叫王爱国。”

三叔想想他给中村队长当翻译官时的那个样子,就调侃说:“你还爱国啊,没想到啊。”

王果立刻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爱国不分先后。’”

三叔就吃吃地笑。

后来,两个人就说起了当年的那些事儿。从王果那里,三叔晓得了一些英子和中村队长的一些情况。

原来,自打三叔逃离炮楼以后,英子为掩护他而死,中村队长很惋惜,还把开枪打死英子的那个士兵给枪毙了,专门给英子修了墓地。中村队长领着他的士兵去城里接受投降,后来他们都回国了。王果没了营生,就悄悄回到家乡办了私塾,靠教书度日。建国以后,有人发现他有文化,还会日本语,就推荐他参加了革命工作。“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揭发检举曾经给日本人干过事,历史不清白,就弄到干校改造。

可是,王果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一介书生,大风刮来都会倒的主儿,放树砍柴的活儿算是要了他的好看。别人放十棵树,他放一棵,别人砍十捆柴,他砍一捆。干校领导就开会批评他,说他改造的信心不足,说他是革命队伍里的“寄生虫”。干校领导还表扬我三叔改造得彻底,每天都超额完成任务。

王果实在受不了了。他就看着三叔鼻子梁上的那个日文痕迹出神。

他问三叔:“小孟啊,你来干校,啥毛病?”

三叔也不隐不瞒:“裤裆里的毛病。”

王果就嘿嘿笑,说:“大丈夫难过美人关呢。那不叫错误,谁鸡巴头子没点事啊?”

时间不长,王果就神秘消失了。走时连个招呼都没打,三叔还生他的气呢。

王果的神秘消失,便是三叔厄运的到来。

三叔被县工作组从干校带了回来。

工作组长开始审问:“孟如,你还有重大的历史问题没有交代。”

三叔摇摇头:“没有。”

工作组长突然问:“你那鼻子梁上的字念什么啊?”

三叔一惊。三叔一直以为,他虽然因为抗日炸炮楼,当了日本鬼子的俘虏,但这也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所以他就从来没有提起过。这回人家问到头上,他就只好如实交代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工作组长听后便哈哈大笑:“孟如啊,你就编故事吧,糊弄鬼呢?那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无恶不做,会无缘无故把你留下来,还好吃好喝的当上了服务员?笑话!”

三叔就说:“我有证人。”

工作组长忙问:“什么证人?”

三叔说:“王果,现在叫王爱国。当时他给日本人当翻译,我的情况他都一清二楚。”

工作组长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说:“正是这个王爱国揭发检举了你的新罪行,他已经因为立功被提前解放了。”

三叔心里一阵恶心。

但三叔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叛徒。

终于,因为三叔的坚强不屈,没法给三叔定性,县工作组又找王果了解三叔“叛徒”的来龙去脉。王果只好说了实话,他实在受不了干校那艰苦的生活,看到三叔后,他就打起了三叔的鬼主意,向组织汇报了三叔当过俘虏,还是叛徒。他就想好好表现表现,争取立功早日离开干校。

三叔的“叛徒”帽子就这样不了了知了。

又过了一年,干校解散,所有学员都回到原单位。

三叔又回到公社当了一般干部。有一次在县城,三叔遇见了王果,王果立即拉住三叔的手说:“小孟啊,请你原谅我,我是没办法啊。”

三叔笑笑:“王爱国啊,你也太小瞧我啦,我能跟你一般见识吗?我没文化,可我知道怎么做人,你满肚子文化水儿,可惜啦。”

三叔发誓,永远不和王果来往。后来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三叔从干校回来后,三婶便精神失常。

精神失常的三婶,整天在街上走来走去。她朝学校的老师要了很多粉笔头,只要能写东西的地方,她都写上这样几个字:“孟书记,大流氓,叛徒,特务。”那字写得一笔一画,显得极有功底。

三婶虽然精神失常,但她不象别的精神病患者,不知道害臊,不知道穿衣吃饭,她看上去好象一点毛病都没有,脸洗得干干净净,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光光滑滑。只是眼睛看上去发直,嘴里总是磨磨叨叨,声音虽不大,但听的清清楚楚:“孟书记,大流氓,大叛徒,大特务!”

看着三婶这样子,我爷爷就叹气,就骂三叔:“这王八羔子,净祸害人,给咱苏家丢老脸呢!多好的女人!”

大娘则骂:“老三这人,纯粹是个狼崽子,良心八成让狗给吃了。”

大娘骂完,干脆劝我三婶和三叔离婚。

我爸和我妈恨得咬牙切齿,大骂三叔是石头缝里拱出来的,没爹没妈没哥们兄弟没老婆孩子!

如果说以前大家还把三叔当回事儿的话,那么现在谁也不把三叔当回事啦!不是因为三叔不当官,没权没势,而是都痛恨三叔在外面瞎搞,还害得三婶这样好的女人整天人不人鬼不鬼的。

经过这样的折腾,三叔明显的老了,虽然还不到五十岁,但岁月的霜刀毫无情面地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刻的划痕。当了一般干部,三叔就没有什么忙的了,他就领着三婶到处求医问药,三婶住院了,他就请假陪床,一陪就是大半年,经过一年多的治疗,三婶的病情大有好转。

三婶出院那天,三叔哭了。

三叔哭着说:“雨洁啊,我对不住你呀,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

三婶也哭了。

三婶哭时象个小孩子,三婶说:“我这辈子就算该你的啦!”

三叔就又哭。

朋友

三叔还真是个有良心的人。

这从他以后对待三婶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

三叔在公社里没有太具体的工作,今天做那,明天做这,反正总是配合公社的中心工作吧。也就是说,这个公社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三叔就把自己也松散了,经常请假,在家陪着三婶。

也是苍天有眼,三婶的病在三叔的精心护理下,竟完全好了!

三叔高兴,全家都高兴。爷爷看三叔时,再也不用白眼珠了,大娘,我妈,四婶都和三婶说说笑笑的。大家对三叔的看法,都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觉。

有时闲着没事,三叔就问三婶:“你说我是大特务,还有什么电台,是听谁说的?”

三婶就摇头:“我哪说过那些话呀?”

三叔还问:“你那几年整天在大街上写骂我的话,你也不记得啦?”

三婶仍就摇头:“不记得。”

我们全家人就笑,说三婶忘记了过去,更省心。

日子就这样东起西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三叔就到了五十啦。

三叔过五十岁生日这天,他生命中的又一个春天悄悄来临了。

1980年8月10日,三叔的冤假错案被平反昭雪,又官复原职,当了新庄乡的书记。新庄就是当年三叔走“麦城”的新庄,当年他要炸的那个炮楼早已经夷为平地,不复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过去叫公社,现在叫乡,过去叫公社书记,社长,现在叫乡书记,乡长。叫法不一样,官还是那个官,老同志都退二线了,年轻人不熟悉,三叔感觉来到了陌生的地方。

三叔刚当了新庄乡的书记,就接到县里通知,有一外宾要去参观访问。

外宾来了,三叔一眼就认出,他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中村小队长。

中村也已经老了,头发已经发白,皱纹也爬了满脸。他和三叔紧紧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地说:“孟君,我等我盼了四十来年啊!”

三叔看到中村后也是心潮翻滚,热泪盈眶,他握着中村的手说:“中村先生,一晃就四十来年了,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中村哽咽着说:“这些年来,我时时都在反省自己,每时每刻都在赎罪,我在贵国犯下了诸多罪孽,我内疚万分,生不如死啊。”

中村自1945年10月1日被遣返回国后,便回到故乡农村,靠耕田种地为生。因为在中国他和英子住在一起,他已经把英子当成了他的妻子,因此他在未娶妻成家。当中日关系日益和缓后,他就盼着重返故地。

中村就提起了英子。

令三叔没有想到的是,中村跟他说出了心里话。

中村说:“英子是个好姑娘,陪伴了我四年多,我原本要娶她为妻的,可是,部队有纪律不允许。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妻子一样对待,从来没有强迫她做什么。她是中国人,她是一个正直的中国人,她没有给她的祖国丢脸,我很怀念她!”

中村和三叔一起来到我们家乡,中村跪在英子的坟前,按照中国的礼节,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英子君,我回来看你了,我的爱人,你安息吧。”

中村和三叔商议说:“孟君,我可以把英子的骨灰带回日本吗?”

三叔坚决地摇摇头:“对不起,中村先生,她长眠在自己的祖国,这才是她愿意呆的地方。况且,我也不愿意让她离开我。”

中村听后,默默无语。

三叔打破沉寂说:“中村先生,你还想见那个王果吗?”

中村问:“哪个王果?”

三叔说:“就是你的翻译王果。”

中村摆摆手:“他是贵国的不幸,我就不见了。你知道吗?那陷阱,都是他的计策。”

三叔突然就替王果惋惜起来。

中村回国后,一直和三叔保持着联系。

赋闲

新庄乡的乡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父亲是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所以他和县里各部门的关系都挺好。因为三叔是老同志,他还是很尊重他的,大事小情都找他商量。三叔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他同意也得办,不同意也得办。不如顺水做了人情,爽来就让他放开手去干,自己岁数大了,早晚也要退二线的。

其实,县里当时的安排也是如此,给他恢复名誉,干个一年半载的就得啦。乡长年富力强,脑筋活络,锻炼锻炼,前途一片光明!

乡长要让新庄乡的经济有个大发展,就号召各村搞水产养殖。

新庄乡就在响水河边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果然,全乡就成了全县养王八的专业乡了,村民们还就吃了养王八的甜头。过去这里的王八有洗脸盆那么大,没人喜欢吃,送人都没人要,蒸不熟煮不烂的,还浪费柴火。现在可不一样喽,现在的王八吃香得很,喝王八汤大补,男人要是那东西不行了,就喝王八汤,就能喝得棒硬棒硬的,好使着呢。

自打新庄乡成了王八养殖专业乡以后,可就了不得啦,县里的头头,市里的头头,各部门各单位的头头,下乡都愿意到新庄乡来。他们是冲着王八来的,又吃肉,又喝汤,走了还带着活王八。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吃了王八一桌又一桌。

乡长可高兴了,他对乡里的干部们说:“啥叫喜鹊老鸹奔旺枝?啥叫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别看今天咱们豁出去几个活王八,让他们吃点喝点拿点,看着是吃亏了,赶明儿人家说不定给咱们什么好东西呢!”

乡长说的一点也不假。

时间不长,交通部门的来给新庄乡修公路,电力部门的来给新庄乡拉电,水利、农业、畜牧等部门都来这里办这办那,又是扶贫,又是开发,弄得新庄乡好不红火热闹!

三叔对小乡长又是佩服,又是生气。

新庄乡靠养王八乡里富裕起来,农民富裕起来,这让三叔佩服乡长有能力,有办法;可小乡长招待客人那种大手大脚的做派,让三叔心里很不舒服。

三叔对乡长招待客人大吃大喝有意见,乡里来客人,三叔一律不陪吃陪喝。别人陪,他还来气。小乡长才不管三叔来气不来气呢,小乡长十分好客,只要上边来人就招待,不管他有用没用。

他说:“要把目光看得远远的,这会儿用不着人家,以后兴许用得着人家,不能太势利眼!”

小乡长专门弄了个食堂,设了好几个雅间,每天都满满的。

三叔自己到食堂买一碗饭,再买一个炒菜,坐在外间一个人吃。

乡长走过来招呼:“孟书记,过来一起吃吧。”

三叔皱着眉头,沉着脸说:“菜多,我吃不下,菜少,吃着才香。”

乡长也不生气,只管自己进里间陪客人山吃海喝。

三叔和乡长彻底闹翻了,是因为送礼的事。

到年根了,乡长和三叔商量说:“老书记,这一年来,县里各部门各单位没少支持咱们的工作,咱们咋也得表示表示呀?”

三叔说:“你就安排吧,花个千儿八百的,无所谓。”

乡长就乐了,说:“咋也得万八的。”

三叔问:“哪用这么多呀?”

乡长掰着手指头说:“书记那得去吧?县长那,也得去吧?还有主管副书记、副县长,人大、政协、纪检、哪个庙能不烧香,哪个庙能不拜佛?”

三叔想了想说:“一人送一只王八就行了,也不过三千块吧?”

乡长就又笑了,乡长说:“一只王八哪拿出手了哇?好歹得拿两只,再说,给‘一把手’拿四只都不多!”

实际上乡长也跟三叔耍了个小心眼:这么一大笔开支,万一要是出了问题,他一个人不好交代,和三叔商量,出了问题,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说。按理讲,乡长一人也能做主。

一个要多送,一个要少送,怎么办?

最后,三叔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说:“你自己看着来吧,我不管!”

三叔走了。

乡长有点尴尬,摇摇头说:“这老书记,老脑筋啦!”

乡长回到县里,把东西送出去了,也把三叔的职务送出去了。

一过年,三叔的免职文件就发下来。

1982年2月10日,三叔正式赋闲。那年他才53岁。

赋闲后的三叔突然就患了脑血栓,整天瘫在炕上。

我三婶一边帮他喂饭,一边幽幽地说:“你这根老骚棍儿,这回安分了吧?这辈子,你可把我坑苦了。”

我三叔抽抽嘴角,却说不出话来,那双如今暗淡的,过去曾经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在我三婶那苍老的,过去曾经细嫩美丽的脸上扫来扫去。

这时,我三婶的眼泪便慢慢涌出眼角。

孟宪歧创作简历:孟宪歧,笔名梦觉、英子、庄勇。1958年2月出生于河北承德。汉族,毕业于河北承德教育学院中文系。当过教师、做过秘书、从事过新闻报道工作。系河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河北省承德县广播电视局。

2006年10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那山.那人.那狗》微型小说自选集。

2007年短篇小说《贫困户周老蔫》获江苏省“吴承恩文学艺术奖”三等奖。

2008年中篇小说《女镇长》获青海省《青海湖》文学杂志第四届(2006——2008年度)文学奖。

2008年短篇小说《乡村诗意》在中国第八届“新世纪之声.和谐中国”(洪财杯)征评活动中荣获(小说类)银奖。

2009年4月短篇小说〈乡村情话〉获第四届海内外华语文学创作交易笔会、《长篇小说》杂志、《安徽文学》杂志二等奖。

2009年7月散文《乡村情话》荣登由中国散文年会组委会、《安徽文学》、《散文选刊》评选的“2009年度(上半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第20名。

2009年11月短篇小说《乡村谚语》荣获共和国辉煌60年暨第九届“新世纪之声.和谐中国”征文短篇小说类银奖。

目前已于《人民日报》、《牡丹》、《青春》、《天池》、《草地》、《鸭绿江》、《六盘山》、《文学港》、《短小说》、《青海湖》、《故事林》、《百花园》、《新聊斋》、《天津文学》、〈满族文学〉《安徽文学》《小说月刊》、《短篇小说》、《山东文学》、《中华传奇》、《小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通俗小说报》、《公民与法制》、《微型小说选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等30多种报刊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故事等二百多篇。小小说《肮脏的手》入选《中国2005年度微型小说选集》。小小说《大众情人于晓梅》入选《中国2006年度微型小说选集》。小小说《为爱情埋单》入选《中国2007年度微型小说选集》。小小说《门卫老彭》入选《中国2007微型小说年选》。小小说《守住那份真情》入选《中国2007年度小小说选集》。

小小说《秧歌》入选《中国2008年度小小说选集》。小小说《兰月秀》入选《中国2008年度微型小说选集》。小小说《山中,那七双眼睛》入选《最值得珍藏的小小说选》。小小说《梅子熟时》入选《最具阅读价值的小小说选》。小小说《梅子熟时》被收入《收获灵感和感动》一书。小小说《不该忘记的》被收入《中学生魅力阅读》一书。小小说《我的表叔爸爸》被收入《中国2009年度小小说精品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