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寺庙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1-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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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寺庙

朱钟昕

东莞市作协

张伟在我们燃气公司内,年龄算得上是最大的。他也是唯一一个在旧社会出生的人,而且性格古怪,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张伟虽说年龄与我相差了两个时代,但与我合得来,有什么心事他也不会藏着掖着,不过他也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

在一次酒后的闲聊中,说起母亲的一些事来,便又一次把他的话匣子给打开了。他说大兄弟呀,我这脸上的伤疤明显不?看得出来不?我说咋啦?我又戳疼你的伤疤了?我知道他这些伤疤,肯定是小时候被火烧伤的,但不知原由。当然他不说,我也不会去细问。再说生活在农村里的孩子,哪个不是在磕磕碰碰中长大的,点把烧伤烫伤都是难免的,身上大小伤疤自然也是少不了的。说实在话,比他烧得更凶,更惨的,我可见得多了。贴在他脸上的伤疤还算是好的,不仔细盯着看,还真的看不出他有什么伤痛来着。

张伟接着说,看不出来是吧!你再看我身上的能看出来不?只见他把左手宽松的袖子撸到了臂膀上,把两只裤脚筒也都捲了起来,那一整块一整块被烈火烧皱了的,烤得面目全非的,还有胸脯上的,背上的,所有这些让人触目惊心的伤疤就全暴露了出来。也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这个人在大热天里喜欢穿长袖长裤的原因了。

后来,他那不紧不慢的,而且相当具有魔力的话语,一步一步地把我带进了他那不堪回首的童年的世界中……

张伟说,在他童年的记忆里,他和他的姐姐都是跟着伯父伯母长大的。伯父伯母对他姐弟俩虽然是疼爱有加,视如己出。但村民们的那些风言风语,还有小伙伴们的讥笑与谩骂,无形中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张伟父亲是襄樊张家岭人,她母亲那年跟自己父亲一起私奔,跋山涉水,沿途乞讨几百里直奔随州时,还没有生他姐姐,当然更没有他了。

但张伟说,他母亲当年走的时候,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最大的女儿已满10岁,后面是两个儿子,一个8岁,一个6岁,两年一个,家庭看上去,是十分美满幸福的。但这几个孩子都不是张伟父亲的,而是邻村另外一个男人的。也就是说张伟的母亲当年是个有夫之妇,是个有家的人。但她顾不上道德的底线,背着抛夫弃子的骂名与张伟的父亲私奔。我当时就想着张伟的母亲,难道真的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吗?

出于好奇,我便刨根问底地追问起张伟母亲私奔的原由来。我说,难道他两人真的是为了私欲,为了偷情,东窗事发后被人追着打,在当地呆不下去了而私奔的?还是另有隐情?不过张伟对我的疑问,虽说是不气不恼的,但我看得出来,他也不是一点顾忌也没有。

张伟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就索性把话说开了,说透了,让你心里明白了,免得你急得难受。是呀,张伟就知道我这人是个急性子,凡事都想弄清楚,弄个明白,否则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张伟说,当年他母亲在那个家中所受的磨难,简直是无法用文字能描述得出来的。张伟还特意向我强调,这些事并不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而是他成年懂事后,是其母亲亲口告诉他的,当然也有些是听村里人相传的。

张伟说,原先与母亲一起生活的那个男人,纯粹是个酒鬼,是个赌徒,是个没有人性的东西。在张伟母亲第一个女孩落地时起,那个男人就嫌弃张伟的母亲没有给他家生个带把的,能传宗接代的人来。于是他三天两头就在张伟母亲身上找岔子,鸡蛋里挑骨头,不是嫌粥煮稠了,就是嫌饭煮软了,凡事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令人更气愤的是,在女儿刚满月那天,那男人说张伟母亲煮的菜放多了盐,炒咸了,没法吃。母亲顶了句嘴,他便揪着母亲头发往死里打,最后还用柴筒劈,母亲左脚的小腿处硬是被打折了骨头,几个月都不能落地,但同样要拄着拐杖,烧火做饭,照顾孩子。

几年来,张伟的母亲总是忍让着,一心想为那个家好,想着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然而那个男人把女人对他的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不珍惜,反而更加去索取,去伤害自己的女人。在张伟母亲28岁生日那天,这个男人赌博赌疯了,输红了眼,最后把自己的老婆都给赌上了。当然这个男人是想着能蠃的,想着能扳回一把。但事与愿违,结果男人输了,就六块大洋,也就是六百斤大米的钱,就把自己的老婆输给了别人睡一晚上,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女人就被自己的赌友抱在怀里,赤裸裸地压在身下。

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但无论张伟的母亲是如何奋力的反抗,是如何向自己的丈夫求救。但自己的男人就是无动于衷,任由那几个畜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蹂躏自己的老婆。丈夫的无能和堕落,彻底让张伟的母亲绝望了。第二天傍晚,忍无可忍的女人跳河自尽了。

俗话说,老天爷给我们关上了一扇门,肯定会给我们开启另一扇窗。还好,老天爷对张伟的母亲也不例外,她就命不该绝,她跳河的这一幕刚好被一个在河边放牛的人,也就是后来张伟的父亲看在眼里。不用说,张伟的父亲就是拼了自己这条老命,他都会把这个苦命的女人救上岸的。这就是他的性格,这也是他的为人,不管是谁落水了他都会出手相助,他不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人是救上岸了,可好心没讨到好报,早被河水呛得半死的女人苏醒过来后,就是不领情,一心求死。

张伟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脑瓜子不会转弯抺角,而且还是个认死理的男人。虽说他心眼好,也有一身蛮力,但他眼光高,没有点姿色的女人他是看不上眼的。当年不知有多少媒婆踏上门来为他提亲,一个个的都被他拒之门外,是一个典型的到了三十,还不能顶门立户的男人。不过他对这个邻村的女人,也就是张伟母亲的事也偶有所闻,对她的遭遇倒是有几分怜惜。他与张伟的母亲先前也见过几次面,也打过招呼。他就特别中意像张伟母亲这样娇小玲珑的女人。但他与这个女人却没有过多的交往。

还别说,张伟父亲对她家那个臭名在外的男人就特别了解,知道他是个难缠的主,是个赖皮狗式的流氓地痞。他深知想要摆脱这个男人的魔爪,就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否则就很难保全眼前这个已经不想再活下去的女人了。

张伟父亲想着,要是把这个女人送回去,就等于把她再次推向火炕,送进了虎口。要是让她留在河边不管不顾了,张伟父亲于心不忍。于是他趁着夜色,鼓起勇气把这个湿漉漉的虚弱得不能动弹的,又怕她再寻短见的女人强蛮抱回了家。

张伟父亲兄弟三个,大哥与二哥都已结婚成家多年,大嫂就没有二嫂那么争气,二嫂一进门就给二哥生了个大胖小子。大嫂不知何故,她的肚子硬是鼓不起来,怀不了孕,快十来年了都没有给张家添个一儿半女的。但大伯母心地善良,为人处世也是无可挑剔的。兄长曾经几次想休掉这个女人,想再娶一个能为张家续香火的人来,但又实在不忍心开这个口。后来,大哥偷偷地与张伟的父亲商量,希望三弟快点结婚,等来年生了儿子,一定要过继一个给他为嗣。

再说,张伟父亲把这个大活人抱回家后,藏个三五天还行,躲久了肯定会露出马脚。她家那个男人随时都会找上门来,必定是闹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了。再说与人家的老婆有奸情,自己的脸面丢尽不说,也会害得自家兄弟颜面扫地。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于是他想带着女人一起远走高飞。但远走高飞,也得有准备,也得有方向和目标。这就难住了他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乡巴汉。张伟父亲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几十里外的乡镇上,县城在哪个方向他都摸不着山形地貌,莫说是更远的路了。

没想到,等张伟父亲把这个馊主意一说出口,就让这个一心求死的女人顿时振作了起来,让她看到了生的希望,活着的意义,让她义无反顾地,要跟着张伟的父亲走。

张伟的父亲这次走,是走得小心翼翼的,也是走得提心吊胆的。他怕连累自己的兄弟,没与任何人打过招呼,虚掩着门,匆匆地走了。这让张伟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路走得是多么的艰难,走得是多么的崎岖。

这次他俩人的出走,是盲目的,是漫无目的。他俩人就成了山里人眼中的叫花子,讨米要饭的人。所幸的是张伟父亲身上多少还有点积蓄,再加上一些好心人的打发,总算是熬过了几个月。这也让他俩顺利地到了四五百里之外的随州。到了随州地界后,这个女人竟然有喜了。女人的怀孕,张伟的父亲真的是又愁又喜,让他喜的是,自己有了初为人父的那种兴奋和期盼。愁的是,自己还没有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这对张伟母亲来说,无疑又是一次考验,她得挺着大肚子继续跟着眼前这个男人一起钻猪栏,进牛棚的,露宿在别人的屋檐下,被大黄狗追着吠,赶着咬,还得过着吃了上餐愁下餐的日子。

有句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可真是没错啊,正当张伟父亲心急如焚的时候,张伟的母亲倒是做了个梦,梦中有个白发长胡子,酷似土地神的老者告诉其母亲,说离此地的五里处,有一个地名叫鹰嘴山的山腰上有一寺庙,倒是可以安身度日。果不其然,他俩还真找到了这座废弃的寺庙。先不说这座寺庙是梦到的,还是偶然碰到的,这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俩人还真有了个能落脚的地方。嘴说是寺庙,其实就是一进两重的三间土巴屋,原先住着的几个老和尚都修身成仙了,寺庙也就无人看管了。所幸的是寺庙内原有的那些耕种农具都还在,还有那些荒芜的土地,都成了张伟父亲日后生活的保障。

寺庙前头,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过着保守农耕的生活。寺庙后头有果园,山上是茂密的松林,清澈见底终年不涸的溪水绕寺而过,这些独特地理环境,让这俩个山外来客,很快就适应了下来。

再说,那个赌博输掉了老婆的男人,等到自己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的女人不见了。而且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有人说他是疯了,几个孩子的死活他也不管不顾了。几年来也没有人见过他回过村子,不知是没脸面回,还是不找到自己的老婆不死心。所幸的是,在当地村民们的照顾和亲戚朋友的帮衬下,几个孩子总算是勉强地活了下来。

一晃眼,五年多过去了,张伟的姐姐也5岁多了,张伟也两岁出头了,牙牙学语的他也能满地跑了,也能懂点事了。正是在这一年的中秋,在万家团圆的传统节日里,张伟所住的寺庙灾难降临了,半夜突然被大火吞没了。等到张伟父亲被大火包围后,他这才在睡梦中醒过身来,于是他摇醒妻子,用棉被包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冲出火海。

等到张伟父亲慌张地蹿出门后,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根本就没抱出来,不知何时在棉被中抱掉了。若不进去,儿子在火海中岂能生还?冲进去儿子也许还会有一线希望。于是张伟的父亲一头扎进了火海,在他找到儿子的时候,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着火了,房顶也被烧倒撑不住了,被烤红了的瓦片,被烧断的横梁都使劲地砸了下来,挡住了张伟父亲的退路。儿子再次用棉被裹着,是他用尽全力才抛出门外的。张伟虽然烧伤了,但他命不该绝,伤口一次又一次地发炎,起水泡,灌脓,再感染,最后他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张伟的父亲可就没那么幸运了,等他逃出大门时,人已烧成了一个滚动的火球,全身皮肤百分之八十深度烧伤,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张伟父亲三天都没熬过,他就着急着走了。但他走得不甘心,死不瞑目。在他咽气时,对自己女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张伟这孩子送回老家,过继给自己的兄长为后,让嫂子把他俩姐妹好好地抚养成人。

张伟父亲的死,对张伟的母亲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好好的一个家,在一夜间就没了。张伟说,这次半夜失火,绝非偶然,肯定是人为纵火导致的。最大怀疑就是张伟母亲原来的那个男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张伟母亲从村庄里失踪后,她这个男人从此也就杳无音讯了。不过猜测,总归是猜测。后来张伟母亲听到村民们说,失火后的第三天,在村子下游十几里处的河场中发现一具年龄在40岁左右的,左手的食指断了半截的男尸。所有这些巧合,让张伟的母亲百分之百断定,这次放火的人就是自己原先的那个男人。因为他曾经欠下十块大洋的赌资,被追债人砍掉了左手的那个食指,再说年龄也都相符,身高也能对得上。

再说,两个男人都在同一天死了,都死无对证了,即使这把火就是那个男人故意放的,也于事无补了,也无法去追究责任了。但令人疑惑不解的是,这个男人,到底是如何找到此地的,是偶然碰到了,还是经人指点找到的?在他得知这个女人背叛了自己,还帮别人生了孩子的时候,肯定是气愤的,是难以忍受的,甚至是绝望的。再说,这个女人再怎么贱,她也是自己明媒正娶的,是拜过堂的。不管是恨也罢,是气也罢,总之他咽不下这口气才放了这把火。

我说,故意纵火还烧出人命来,这可是大案要案怎么就没人管?是呀!我的问话也许是多余的。在解放前那个动荡的年代,那些官老爷们自个儿的前途都顾不过来,哪还有什么心思来管这些平民百姓的死活,莫说只烧一个破寺庙,就是把整个村子都烧光了,也未必有人伸出手来管这个无头案。

再说,一个她恨的男人和一个她舍不得的男人都死于非命了,张伟的母亲也该自由了。直到解放后,她还真的遵照张伟父亲的遗言,把俩个孩子送回了老家襄樊,亲手把已有五岁多的张伟送到了他伯父伯母抚养。等到这双儿女有了归属后,可怜的母亲在政府的安排下,又回到了原来那个破败的家,继续带着自己的几个孩子,艰难地活着。

老来得子的大哥,真是又悲又喜。悲的是离家出走多年,让自己苦苦寻找的兄弟没了,喜的是自己终于有后了。此后,张伟的大伯父根据张伟母亲的描述,还特意跑了趟随州,在兄弟的坟墓上添了把土,上了炷香,了却了对兄弟多年的思念之苦。更令人欣慰的是,还在寺庙的废墟上,找到了兄弟生前埋藏的四十八块银洋。当时一块银元就能买回一百斤一袋的大米,五块大洋就能买回一头水牛,这在当时困苦的家庭来说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张伟说,大伯父家自有了这些银洋的补贴,他们以后的日子,也就没有那么苦了。 我说后来呢?张伟说,后来我就活得好好的,如今小孙子都能满地跑了。

朱钟昕:通山沙店人,现居武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奶奶的蛋炒饭》荣获遂宁市妇女联合会、遂宁市传媒集团联合举办“最美家庭——我们身边的温暖故事”征文三等奖。作品《梦想故土》在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办的省级期刊《散文百家》第十三届文学评比大赛中荣获一等奖。作品《补课的孩子》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主管,中国人民大学主办的《创新人才教育》杂志2020年第10期优秀论文一等奖。作品《留守儿童的求学路》曾在教育部主管、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主办的《教育研究》杂志2020年第11期中被评为文学壹等奖。出版有散文集《小卷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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