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述传说到历史编纂(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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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出自伍员之口的“少康中兴”,连根据(出处)都没有交待。
两则“少康中兴”的传说,一则出自魏绛,一则出自伍员,说法不尽相同,司马迁未采用,《史记·夏本纪》没有“少康中兴”的内容。
《国语》中关于禹、夏的传说,同样也是出自春秋时人之口,如《鲁语下》“孔丘论大骨”是孔子所闻:吴伐越,堕会稽,获骨焉,节专车。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防风何守也?”仲尼曰:“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此“僬侥氏长三尺”,即《山海经·海外南经》、《大荒南经》的“小人国”。
《战国策·燕策一》“燕王哙既立”条,鹿毛寿谓燕王曰:“不如以国让子之。人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由必不受,有让天下之名,实不失天下。今王以国让相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与尧同行也。”燕王举国属之,子之大重。另有人进言曰:“禹授益而以启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传之益也。启与支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于益,其实令启自取之。今王言属国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太子用事。”王因收印,自三百石吏而效之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子之。子之三年,燕国大乱。
这一传闻,春秋时有几个“版本”,《韩非子·外储说右下》罗列如下:

潘寿谓燕王曰:“王不如以国让子之。人所以谓尧贤者,以其让天下于许由,许由必不受也,则是尧有让许由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子之必不受也,则是王有让子之之名,而与尧同行也。”于是,燕王因举国而属之,子之大重。
一曰,潘寿阚者,燕使人聘之,潘寿见燕王曰:“臣恐子之之如益也。”王曰:“何益哉?”对曰:“古者,禹死,将传天下于益,启之人因相与攻益而立启。今王信爱子之,将传国子之。太子之人尽怀印,为子之之人,无一人在朝廷者。王不幸弃群臣,则子之亦益也。”王因收吏玺,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大重。
一曰,燕王欲传国于子之也,问之潘寿。对曰:“禹爱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故传天下于益,而势重尽在启也。已而,启与友党攻益而夺之天下。是禹名传天下于益,而实令启自取之也。此禹之不及尧舜明矣。今王欲传之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之人者也。是名传之而实令太子自取之也。”燕王乃收玺,自三百石以上皆效之子之,子之遂重。

司马迁对待这些传闻,态度颇为慎重,只在《夏本纪》中这样写:“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焉。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禹铸鼎象物,也出自春秋时的传说。《左传》宣公三年,楚庄王伐陆浑之戎,周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庄王。楚庄王问鼎之大小、轻重,王孙满对答说:“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姦。”《墨子·耕柱》也有同样说法:“昔者,夏后开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九鼎既成,迁于三国。”这是启铸九鼎之说。《史记·楚世家》叙王孙满此语则作:“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姦。”所谓“虞、夏之盛”,显然是指禹时。不论是禹铸鼎还是启铸鼎,迄今考古所见,未有夏器,且铸鼎象物,也为夏代初年生产水平所不能。虽然诸说云云(包括《吕氏春秋·先识览》、《慎势》、《离谓》、《适威》等篇),仅仅传说而已。至于以《山海经》为“后人录夏鼎之文”的说法,就更加不可足为信了。
禹克三苗,是墨子在回答“以攻伐之为不义”的辩论中引出。墨子认为应当区分“攻”与“诛”的不同,举例说:“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乃命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祗,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待,扌益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后乃遂几。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12]《战国策·魏策一》魏武侯与诸大夫论河山之险,吴起认为“河山之险”不足以保“伯王之业”,举“禹放三苗”、“汤灭夏”为例:“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国,左天门之险,而右天谿之阳,庐、睪在其北,伊、洛出其南。有此险也,然为政不善,而汤伐之。”
《吕氏春秋》在论述“人主之行与布衣异”时以鲧与禹的行为作比较:“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以尧为失论,欲得三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召之不来,仿徉于野,以患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禹不敢怨,而反事之,官为司空,以通水潦。颜色黎黑,步不相过。窍气不通,以中帝心。”[13]这与《史记·夏本纪》所记“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全然不相符。

上述考察虽然未能尽数钩稽现存早期文献中关于禹、夏的记载,但仅此已足以得出这样几点结论:
一、口述传说到春秋时期,经常为人们引用,或与朝臣谏君相关联,或为学者发论作佐证,因而得以流传。
二、长达上千年的口耳相接的辗转传述,同一件事出现多种说法,而引用者仅仅根据各自的需要转述,并未认真考异,其真实程度大都有待进一步证实。
三、所谓“夏书”、“商书”,并非成于夏代之书、成于商代之书。夏代尚未进入“成文记事”时期,不可能有所谓“夏书”。商代虽已进入“成文记事”时期,却无编纂意识,也不可能有所谓“商书”。所谓“夏书”、“商书”,是周秦之际的人们根据有关传说整理、编纂的“关于夏代之书”、“关于商代之书”,预示着历史编纂的即将诞生。

三、历史编纂的诞生

商周数千年间,虽然口述传说与成文记事并驾齐驱,但能够流传下来的却总是零零散散、片片断断的过往之事。记事已经相当成熟的青铜铭文,自宋以来虽经著录,却仍然是一团“混沌”。直至20世纪30年代建立起两周金文辞大系(时间系统和地域系统)之后,这些铸有铭文的青铜器才成为说明它们所处时代的历史纪录。这正是历史编纂意识运用在青铜铭文研究上的重大突破!
西周末年的献诗、献曲、献书、或箴,或赋,或谏,或传语,不仅推动了口述传说的流传,而且推动着口述传说的整理。整理反映过往来程的素材(包括口述传说与成文记事),并以一定的体裁编纂成书,历史编纂应运而生。
历史编纂的诞生,大体经历两个步骤、创出两种体裁。
两个步骤,一是整理口述传说使之成文,一是汇集口述传说、成文记事,进行编选。两个步骤互为交叉,前后不必一定如刀裁斧断。
两种体裁,一是分类编纂,一是按年编纂。
《诗》的整理编纂,《史记·孔子世家》只说对了一部分:自有诗以来,口耳传诵者陆续用文字记录下来,多达“三千余篇”。到孔子时代,经“去其重”,选出“可施于礼义”的“三百五篇”,上起商、周的始祖契和后稷,下至西周末年的幽王、厉王,分类(风、雅、颂)编纂起来。自商周始祖至西周末年,延绵上千年。“国风”所采包括15国,虽然主要在黄河流域,但也远及长江流域。在那样长久的年代里,在那样广阔的地域中,表现在“三百五篇”中的差异却很小,尤其是音韵差不多一律,充分表明“三百五篇”是经仔细加工过的。但并非“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其编纂时间在孔子之前。《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前633),赵衰向晋文公推荐卻縠为三军统帅,说:“臣亟闻其言矣,说(悦)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早于孔子的卻縠,以善治《诗》、《书》闻名,表明孔子之前《诗》已经编纂。到襄公二十九年(544),吴公子季札聘于鲁,“请观于周乐”。乐工为之歌《周南》、《召南》,为之歌邶、鄘、卫、王、郑、齐、豳、秦、魏、唐、陈等国风,为之歌《小雅》、《大雅》,为之歌《颂》。除了“郐以下无讥焉”,季札一一作以评论。此时孔子尚在少年,鲁国已经有了与传本无异的《诗》存在了。如果说孔子与《诗》三百五篇有关系的话,也不过司马迁所说“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诗》三百五篇,在孔子之前已经编定,为这一时期历史编纂的一大成就。
《尚书》的整理、编纂,比《诗》的整理、编纂要复杂得多。《孔子世家》写得不如《诗》清楚,只说:“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安国序称:先君孔子“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芟夷烦乱,翦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这到是交待出了整理、编纂经过:流传的“典、谟、训、诰、誓、命之文”,经孔子“芟夷烦乱,翦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选出“足以垂世立教”者“凡百篇”,编纂成书。《尚书》最初的编纂,亦在孔子所处时代。
现存今文《尚书》二十八篇,其中《虞书》二篇、《夏书》二篇、《商书》五篇、《周书》十七篇。
夏代尚未进入“成文记事”时期,《虞书》、《夏书》四篇,文字必为后来书写。篇前的“曰若稽古”,明白告诉读者,其所根据是古来传说。其成文时间,学者间意见颇难一致,早可至商末周初,晚可讫战国末年。我们不妨将这一长长的时段视为其流传阶段。
《商书》五篇,虽然有“成文记事”的甲骨卜辞,但以商代可能达到的书写实际而论,很难断言为商代遗文。现代考古发掘表明,在甲骨刻辞之外,商代已经用笔书写。不过,除了在陶片等物上的书写符号之外,迄今尚未见到有“成文记事”的“典”与“册”。《尚书·多士》中“唯殷先人,有典有册”句,究竟应当作何解释?整段文字的意思是说以德选任官吏,如果将“有典有册”解释为“有记载历史的典册”,殷才得以“革夏命”,显然与上下文意不衔接!甲骨文中数见“工典”、“工册”、“登册”,于省吾专有《释工》一文,考证“工”乃“贡”之古字,“登册”与“贡典”同义:“其言贡典,是就祭祀时献其典册,以致其祝告之词也。”[14]按照《说文解字》的解释,“册,符命也,诸侯进受于王也”。“作册”是进行册封、册命。准此,则“有典有册”一句才能与上下文意一致。《商书》五篇,显然不是这种性质的“典”与“册”,因此仍然应视为后来加工、整理而成。

《周书》十九篇,以周初彝铭《大丰簋》、《大盂鼎》相比证,《大诰》至《立政》的十余篇可以确定为周初的文字。其余几篇,成文较晚,且有争议。
就今文《尚书》二十八篇的情况来看,《虞书》、《夏书》经长达1500多年的口耳传述,至孔子所处时代方才整理成文,难以取信。[15]《周书》则是“成文记事”的代表性文字。
《尚书》的整理、编纂,完整地反映了早期历史编纂诞生的漫长而艰难的历程。
分类编纂,不论诗还是文,虽然是在历史编纂意识下的编纂,诗中有史诗成份,文可谓历史文献,但还都不是过往来程的连贯记述。只有按年编纂出现,才使史学走出萌芽状态,迎来新的发展契机。
秦文公“十三年(前753年),初有史以纪事”[16],名为《秦记》。司马迁所见《秦记》“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17]由此可知,早期的“纪事”未必按年编纂。司马迁作《三代世表》,只能作成“世表”,是因为没有根据“论次其年月”。《十二诸侯年表》自共和元年始,表明其所见最早纪年只能上推至公元前841年,这似乎暗示着按年编纂出现的年代。
从共和元年(前841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经历了三个半世纪的时间,中国现存第一部编年体简史――《春秋》问世。《春秋》作为鲁之春秋,按照鲁国国君“十二公”在位顺序,以事系日、系月、系年,记述了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242年间的大事,表现出过往来程的基本脉络和事件之间的相互关联,成为中国编年史的始祖。[18]
鲁昭公二年(前540年),晋侯使韩宣子起使鲁,在鲁见到《易》、《象》与“鲁春秋”,韩宣子感叹地说:“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19]继“鲁春秋”之后,出现一个各国编纂“春秋”的热潮:晋有“乘”、楚有“梼杌”。[20]《墨子·明鬼下》又有“……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著在齐之春秋”的内容。出现所谓“百国春秋”,进一步推动着历史编纂的发展,《左传》集“百国春秋”之大成,将编年史推向成熟,是为中国史学形成的重要标志!


[1]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我们通常为了便于记忆,往往也作各式各样的“记号”,除了自己或极少数相关人而外,不为他人所知,不具备“传达”的功能,因此这些“记号”从来没有被当作文字。
[2]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陕西省西安半坡博物馆:《西安半坡》第186页,文物出版社1963年。
[3]“殼”应写作“”,下同,音que,鵲,贞人。
[4]“惟王八祀”,系指王在位八年,但非历史纪年。“惟”或作“佳”(wei,音维)。
[5]据陈梦家统计,甲骨文中共有120位贞人,属于武丁时期73人,祖庚祖甲时期22人,廪辛康丁时期18人,武乙时期1人,帝乙帝辛时期6人。详见陈梦家著:《殷墟卜辞综述》第202-205页,科学出版社1956年。
[6]“丧命”二字,卜辞刻划复杂,各家释文不一,特此说明。
[7]参见宋镇豪著《夏商社会生活史》第52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D·N·Keightley:SourcesofShangHistory-TheOracle-BoneInscriptionsofBronzeAgeChina,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78。
[8]郭沫若著《卜辞通纂》,《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2卷第362页,科学出版社1983年。
[9]于省吾《略论甲骨文“自上甲六示”的庙号以及我国成文历史的开始》,《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1期。
[10]《国语·周语上》“卲公谏厉王弭谤”条。
[11]《史记》卷2《夏本纪》。
[12]《墨子·非攻下》。
[13]《吕氏春秋·恃君览·行论》。
[14]收《甲骨文字释林》,中华书局1979年。
[15]据《夏商周断代工程1996-2000年阶段成果报告》(简本)第86页,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0年。夏代起公元前2070年,至孔子所处时代,不少于1500年。
[16]《史记》卷5《秦本纪》。
[17]《史记》卷15《六国年表第三》。
[18]《春秋》是经过再加工的,并非“鲁春秋”原貌。
[19]《左传》昭公二年。
[20]《孟子·离娄下》。